段惜润迈入折雪殿大门是在第二日未时尾巴。
如春不如夏的珊瑚粉宫裙。带了点心,亦带了香露。
竟然是水状。阮雪音眼见她将细长颈琉璃瓶随意放在桌上,又见她招呼满宜将一应精巧点心摆出来。
“新做了些入夏宜吃的花样,还用了我殿里的蔷薇,姐姐且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还算甜而不腻,我自己挺喜欢。”
“来我殿里,还劳烦你带这么些吃食来。”阮雪音微笑,“不过我这里的点心定不如你做的,能者多劳,大概便指此类情形。”
“姐姐这般说,倒叫我不好意思了。长日无聊,养蔷薇制甜食,也就这么点爱好,尚填不满每日空闲。我来了祁宫才知道,原来睡觉以外的时间,这般难熬。”
才第二年。再一年,又一年,漫漫无尽头的匮乏与空洞,足将任何暖也变成冷,软也变成硬,善也变成恶。
她半晌未接话,段惜润略反应,忙道
“姐姐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
阮雪音一个人占了本该人人分杯饮的酒壶。于是人人无酒可饮,自然长日无聊,干再多事也填不满缺憾。
而高墙围筑,本就没有多少事可干。
“与君上讨论了吗?何时回韵水城?”她打起精神。
“尚没敢问。姐姐打算何时回锁宁城?”
“原也想着天长节之后,”与上官妧差不多时间,“如今情势,我可能不会回了。”
段惜润思忖半刻这句“如今情势”,不得要领,眨眼问
“为何?”
避孕之题如果闹大,很可能牵扯出自己身为崟公主的立场、动机问题。这种时候,更须与锁宁城保持距离。
本计划回去见一见阮佋的。
“姐姐当真,与母国、与家人,这般不亲近?”对方不言,段惜润换个说法续上。
“一个人想去一个地方,总有缘故。或有事要办,或有人想见。我都没有。”
段惜润若有所思,“从没听过姐姐言身世。几番想问,总觉得不太好。”
“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你即使问,我亦答不出。”阮雪音不欲多谈此节,趁机道
“倒是你,上次说起白君陛下近来身体有恙,巴不得最近就回吧。”
“嗯。”段惜润轻点头,“但现下距离天长节已经不到一个月时间,哪怕今日请旨,过几日出发,一去一回,怕也来不及。再别说今年的献礼,我还没准备。”
是还有这档子事。阮雪音恍然。竟浑忘了。
“姐姐今年又备了什么好东西?我猜呀,相比飞星壮观,如今君上最想要的,是一位皇子。”
片刻安静。
段惜润干咳,“姐姐,”
“我知道。”阮雪音一笑,终落视线于桌上那瓶寂寞许久的香露,“就是它吧。”
话题转换略快,段惜润愣神,
“是。倒出来些许于脖颈、手腕、耳后涂抹,我有时候也撒些到袖口裙纱上。昨日突然接到传召,出门出得急,可能撒多了些,导致姐姐闻不惯。”
阮雪音伸手将那细长瓶拿过来。
暗赤色半透明的琉璃,厚重,瓶身纹路清晰深刻,让人误以为其间香露也是暗赤色。
血色。
“香露本身是透明的。”段惜润道,“但看起来颇震撼对不对。我当初也吓一跳。”
连容器都这般用心。阮雪音抬手,将瓶口凑至鼻边。瓶塞阻隔,气味若有似无,浅嗅片刻,晕眩感再次升上来。
她放下,连饮四口浓茶。
“确实特别。此前好像没见你用过。”
“前几日瑾姐姐送的,我闻着喜欢,又觉新鲜,最近都在用。”
意料之中。段惜润与自己往来相对最多,给她最用得上。
而无论是否众人皆在的场合,自己突然晕倒,都会惊动顾星朗和太医局,都会号出来昨日之脉象异常。
唯一得保证的是,号脉时上官妧必须在场,言语引导,才能让崔医女生出猜测,才掀得起风浪。
机会算是对半开。对方也当真好运气,香露刚送出去不久,便有昨日挽澜殿众人皆在的场面,段惜润也如愿涂了香。
还涂多了。
“姐姐今日再闻,”段惜润也伸手拿瓶至鼻边,“依然不舒服么?姐姐昨日问我时那般神情,”她看一眼殿门,低下声量,
“可是觉得这香有问题?”
“只是好奇,怎会有香气令人眩晕至晕倒。”阮雪音微笑答,“哪有什么问题,你们不都好好的?我昨日该就是饿了,加之前一晚没睡好,乍闻浓香,反应大了些。”
“这样。”段惜润喃喃,“终归这味道姐姐不喜,以后我少用便是。尤其与姐姐见面时,一定不用。”
但上官妧已经借惜润试过了。若真为药性相克之理,此后她大可以自己用。
在需要闹事的场合。比如天长节夜宴。然后当着顾氏皇族,将避孕之论、又或其他各种论,旁敲侧击来一遍。
除非自己停止用药。
暗赤色琉璃瓶已经被再次放回桌上。阮雪音心下思量,不自觉又盯上那些明明无色却如血色的清露。
“姐姐若感兴趣得紧,”段惜润观她凝眸,“这瓶香露,就留在折雪殿?”
阮雪音踟蹰一瞬,微笑道
“君子不夺人所好,何况我只是好奇,哪及惜润你真心喜欢。见识过了便罢,给我也是浪费。”
“姐姐一个女子,动辄将君子之道挂在嘴边。”段惜润抿嘴笑,“那都是男子们的场面话,于咱们,作不得数的。”
“你真这么想?”阮雪音反问,似乎随口。
段惜润眨眼,“姐姐在问什么?”
“你真觉得,男女之别,连读什么书、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该有别?”
“姐姐。”
“我在蓬溪山接受的那套教导说,女子立于世,与男子无异,当顶天立地,乘奔御风,追己所求,无愧于心。”
段惜润怔怔看她。不像是没懂话的意思,更像是没懂说的原因。
“白君陛下多年来忧心何事,你比我更清楚。如今陛下身体有恙,那件事,只会更催磨他心神。惜润,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完全可以凭借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拥有的条件,助你父君一解困局。”
“姐姐你在说什么。”段惜润睁大眼睛,“我父君所忧,”她再次压了声量,
“乃国本大事,岂是我一个已经外嫁的公主有能力相助的?且不说外嫁,就算我尚在白国,”她难得敛容,竟肃穆,
“君位承袭,事关重大,也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当朝白君是你父亲,已故端献太子是你兄长,关心自己家事,有何不能?身为子女,为父分忧,也是孝道。”她定定看她,
“若有契机,亦有可能,导致最终能助白君陛下解决难题的人是你,你也不迈这一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