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华殿内人来人往,却有条,脚步声急而不闻人声呼喝。阿忆如今掌事,曾对阮雪音说过,这般沉稳的行事规矩都是多年来阿姌调教,整个灵华殿最闹腾的,不过一个顾淳风。
如今没人再提阿姌了。
封亭关三国审判,人人知晓了那位灵华殿大婢的真实身份,知晓了她的贵重、悲凉和只剩唏嘘的终局。
却又到松月樱开时。
枝条垂,形如伞,花蕾绯红,盛开者白,一把又一把茫茫砌雪的伞间如落霞光影散。
阮雪音犹记得两年前初入灵华殿那个秋,这些枝条花叶均败的樱树只如伞骨。淳风窝在珠帘后面读《大学》,人人都道她是禁足;后来阮雪音晓得了,她是刚从祁北回来,送别埋葬了阿姌。【1】
这庭院整洁精美依旧,如今再看那些格局层次,竟颇有东宫药园的影子。
阿姌是知道的么?她母亲的前半生。
以至于庭院布置亦承其精髓,天长地久繁盛在祁宫。
有些人死了,却像永远活着。
崔医女已在寝殿内诊治,顾星朗携诸王并家眷往正殿坐等。
人是被沈疾抱着驭忽雷驳一路送回的灵华殿,故比明光台下来的众人还要快。按理宫室之内不可驭马行进,外臣亦不能无旨进出后宫殿宇,但一来他是沈疾,二来受伤的是淳风,忽雷驳单骑长驱直入,无人敢拦。
听说有审慎者在御花园侧道上劝阻,被沈疾一声“滚开”唬得也不敢作声。
此时他跪在廊下,因坏了规矩等着处罚。顾星朗并不说什么,只往正殿去。阮雪音心急快步跟,依稀听得后面一道女声低问
“那是无尽夏?”
庭西两个不起眼小圃,一圃绣球一圃无尽夏,去岁她栽的,未免惹眼故意置在灵华殿。【2】
尚不到花期,外行乍看枝叶根本瞧不出差别,更外行的单凭枝叶便连那是绣球无尽夏都未见得认识。【3】
谁?
辨声像是拥王那位年长侧妃。她稍回头以余光确认,果见石榴红裙的少妇正边走边盯着西侧小圃看。
“实在悬心,还请君上允淳月进去相陪。”入正殿,顾淳月根本坐不下去。
阮雪音也悬心,“臣妾也想进去。”
纪晚苓自不能落下,一时三人皆往寝殿,小漠早已守在殿内。
他虽年纪小,到底是男儿,没在榻边,端端正正坐在圆桌边拧紧了眉。
“春来衣装薄,擦伤不少。”崔医女离榻过来回话,“其他倒好,骨伤在右臂,不严重,也得益于殿下轻盈、又有些坠马自护的本事。”
左脸颊上亦有轻微擦伤,阮雪音目力好远远见了,只觉心疼。
“还劳崔医女悉心照拂。”顾淳月道,“右臂常用,断不可有遗症,身上也是不能留疤的。”
崔医女应了,又对阿忆一番交代,出去向君上复命。
“这下好了,我伤了右臂,他伤了右腿,正好凑一对,谁也别嫌弃谁。”
三人过去,顾淳风白纸样的脸带笑。
阮雪音不知能说什么,淳月轻斥“什么话!位列春竞已是破天荒,再不能有下次。回头嫁了人,好好在家相夫教子,舞刀弄枪这些个,从此勿再碰了!”
战乱结束三个月,婚礼迟迟未举行,明面上自因沈疾腿伤,但暗地里另有周折,顾淳月多少耳闻了。
所以这句嫁人,嫁谁,也很耐人寻味。
淳风不接这话,只向阮雪音“他呢?”
阮雪音看一眼旁边两人,轻回“廊下跪着。”
“他那腿岂是跪得的!”便要撑起,下意识用右臂,瞬间疼得龇牙,“嫂嫂你去同九哥说,敢罚沈疾我这手臂也不要了,残了断了都随便,我——”
“越发不成样子。”顾淳月沉声,“好好将养着,凭是什么事,康复了再说。”
外间得了医女奏报,众人安下心来。诸王皆在,顾星朗不好一人去寝殿探视,遂吩咐了各回霁都城内御赐的宅邸休息,晚间依然入宫赴呼蓝湖家宴。
都往外走,女眷们三三两两很快走到一处。
信王妃母家姓檀,原也在霁都,六年前举族迁去了国都以北四百里的颖城。而王妃本人十九岁便嫁与信王为妻,多年生活在麓州,回霁都也不过一年一两次。
“这两年瞧你,越发不爱说话。今日观赛,干脆全程扮哑巴,长公主起话头带你,你是接都不多接半句。”
信王妃闺名一个萦字,出阁前是泼辣姑娘,做了王妃,年岁渐长,竟一年年更见端庄,举手投足皆是大家主母仪范。
她生在长在霁都,与纪、柴等大族千金少时往来都频,从前因性子、年岁有差,同纪晚苓不算十分要好,而今年长,难得见故人,倒亲厚了许多,说话也如闺中友。
纪晚苓小她好几岁,历来不是与人剖心的性子,闻言稍怔,旋即微笑
“檀姐姐儿女双全,便赶着来数落我了。”
“双全都是旁人看的。”檀萦小声,“我不过一子,巴巴想着再添个女儿,偏不如愿,眼看大的都五岁了。”她耳听八方防着人偷听,压声如耳语,
“原不该这种场合叙话,夜里家宴你去的吧,再叙。”
两人都端秀,低声交谈而身姿面色俱佳,叫人想不出能有什么见不得光的话。
这头珮夫人和拥王的侧妃便不同了。
阮雪音原本跟着顾星朗,出正殿门便缓了步速沿庭西花圃走。那石榴红的侧妃不知出于何种感召,越走越西,终赶在途径那两圃时到了阮雪音身侧。
绿汪汪两小圃,全不如砌雪落霞的松月樱值得赏。两人却看得认真,拥王侧妃先开口
“世人不太辨绣球与无尽夏,只作一种花。淳风殿下倒有心,一样一圃,显是行家。”
阮雪音静望叶片青油油,“栽花为赏花,美丽即可,两者太像,确没有分辨的必要。观叶而识花,王妃也是行家。”
拥王侧妃笑,“臣妾生在长在祁南,幼年常随家人往来白国,见得多自然会认,叫夫人见笑了。”
“王妃家经商?”本不用这般探她出身,回去问顾星朗便知。但有些话,当面问方得精要。
“药材生意,小本买卖。”
阮雪音心下微动,转脸看她。
“敢问王妃尊姓?”
拥王侧妃笑得亲和,而至于亲近,“臣妾姓苏。”
众人皆出灵华殿,花圃旁二人已经显著掉队。
拥王回身,那侧妃一福,快步跟上。阮雪音只得也挪步,但觉耳边嗡鸣,尽是蝶语蜂闹。
顾星漠最后出正殿,沈疾还跪在廊下。他走至他身前,观周遭人少,慢慢蹲下,
“我很乐意唤你一声姐夫。”
沈疾眉心微动,“十三殿下。”
“但前程,命途,确都是问题。若能选,我也愿意她嫁个安稳大族。”
“殿下明睿。”
“沈疾。”
“臣在。”
顾星漠今年方十一,蹲着远不及跪着的沈疾高,一直是仰视。“我打小希望成为九哥那样的人,也希望成为你这样的人。后来我觉得做你比较好,九哥他,取舍太多,失去更多。到今日我才知道,其实都一样,心好,情深,重义,苦的总是自己。”
【1】199卷珠帘
【2】445拣红裳
【3】313二入寂照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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