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霁都城纪齐打小逛。
受够了上元节的彩灯,天长节的烟火,车水马龙沸地的笙歌不过屋顶闲坐时彼岸一汪圆月的倒影。
他是生在长在这繁华里的。
也就对繁华无睹,反而边境黄沙、极北寒地、比西更西的不周山叫人神往。
但今夜烟火与从前的不同。
今夜将圆未圆那一点月上残缺,也成了盛世璀璨里独存的真实和亘古。
他驭追风穿过如织的行人交错的车流,烟火坠下来,弥散不沾身。
他觉得夏风轻飒,周遭热闹皆成了幕布。而幕布尽头他暂时看不到的地方,自有那么一角,伫着浑白的照夜玉狮子,马背上姑娘的脸与那毛色一般白,又与月光一般亮。
顾淳风。他在心里念这名字。果然没人娶,老大不小开始骑马挽弓,今夜竟混进了巡防如男儿般值守,正应了二十余年不曾改的荒唐!
他越想越好笑,心里亦炸起烟火,五光十色的,与天上那些融作一片,皆化为高高扬起的两侧嘴角。
顾淳风握着缰绳在巷口望天,总觉有不明物锋芒毕露地靠近,终闻马蹄踢踏,瞥了一眼,只看见纪齐笑去了耳际的嘴角和两排洁白的牙。
她重又望天。今夜烟火与从前的不同,二十二年来她像是头一回看懂。路人结伴或推搡着途经,行行重行行,她过了会儿方反应这是半句诗,后半句是——
与君生别离。
好像是吧。
“小小纪大人!”
纪齐至,巡防队伍自要招呼。顾淳风近来愈守军中规矩,也回身见礼,倒叫纪齐不惯。
“这般阵势出来巡防,”他看着她在一群男儿间尤显白净的脸,并马低声量,“又偷懒在这里观景。”
“这么多人车马,”顾淳风移视线向街上,“有事需要才出。无事横行,惹人厌罢了。”
确是此理。纪齐没话接,烟火明灭下瞧她粉瓣的唇轻抿着,便想看她笑,信口讲了近来趣事和早先以碗酒灌温执的闲话。
顾淳风却没笑,点头算听见了。纪齐讪讪,只得与她同看人群又看烟火,好一阵无言,方听她大梦初醒般
“敬完酒归队了吧?”
是问温执。
纪齐闷声答是。
顾淳风遂策马数步至领队身边,“在这巷子里一守许久了,是否走动走动?”
一队十人遂从巷尾出,东行往皇宫。也是要紧日子霁都巡城的规矩,不久逗留,不远宫室。此处在城西,距泉街不远,西市坊入夜已歇,商户们饭后却不消停,纷纷支起露天小摊赶这年节日赚满钵的热闹。
单看烟火,久了少趣,沿街确有许多摊边闲看挑拣的百姓。而人多易生枝节,顾淳风并整支队伍皆放缓骑速,左右逡巡。
纪齐出门原本为人不为事。但人家一心公务,他亦不好儿戏,拿出承诺温执时的严正,也开始逡巡。
倏然想起前年梅周城共游闹市的黄昏。
“那时你挑了枚海棠珠花,好像没见戴过?”【1】
人群嗡然,烟火炸天,顾淳风心思不在,听进耳朵又好半晌方明白那时是哪时。“戴过。你进宫少,自然没看见。”
后来有了沈疾的羽样珠花,她日日戴,怕其他首饰喧宾夺主,连簪子都拣最素净的。【2】
再后来那枚羽样珠花不能戴了。
便到了今日,什么都不用戴,乌发高束起,无念一身轻。
“那外袍我常穿。”在成衣铺和她的裙子一起买的,拢共十五两银,还是她杀的价。有些事当时觉得小,不值计较,岁长回头看,只记得那些。
顾淳风想了想,“记得,绀蓝色,你在男子中算白,穿那个好看。”
纪齐甚少听她讲好话,更少被她当面夸,虽不惯,没由来乐开花“穿得多,洗旧了,颜色不如昔日鲜亮。你那身裙子不大穿的吧?宫里不合适。”
淳风已经不记得那身裙子被阿忆收在了何处,待要含糊过去,蓦然望见人群中一张熟脸。
桃灿灿的,左手舞着把扇子,右手牵着个胖子——
走眼了。多看两下方知是孕妇,该近临盆,许多年前母妃生小漠那日,肚子就这么大。
巡防队伍本就惹眼,更兼有人名目张胆看过来,上官宴旋即也瞧见了淳风。
和她旁侧纪齐。
“不是一家人不逛一条街。”上官宴粲笑,遥向淳风点头致意,又捏掌中竞庭歌掌心,“你弟。”
竞庭歌惊得手一抖,旋即反应是“你弟”不是“你爹”,再刻反应自己的脸十二分周全,一颗心方落,低着嗓骂
“再敢吓我晚上回去有你受的!”
上官宴喜欢听她这些话,轻笑告饶,便见淳风驭马过来,纪齐紧跟。
“这位夫人有孕,今夜人多,少扎堆为妙。”未免对方行礼、张口殿下,顾淳风先道。
上官宴即刻会意,“多谢大人提点。”又向纪齐一礼。
两人只在边境时见过一面,而纪齐对上官宴的态度正是大多数祁人对上官家的态度憎恶不成只能鄙夷。
“为安危故,阁下还是回驿馆闭了门窗早歇。”纪齐懒眉眼,“我等食君禄、忠君事,自不会对阁下动手;但大祁幅员辽阔,侠义之士遍国都,若被人发现阁下身份,难免闹出不快,平白坏了天长节喜庆。”
你此刻便在坏天长节喜庆。顾淳风微蹙眉,余光剜他。
竞庭歌在旁,上官宴莫名有种姐夫自居的优越,闻言不恼,只放眼四下“怎样的不快?”
纪齐眉尾竖起来“你想试试?”
人群便在这时候涌动起来。
该是今夜最后一茬烟火将燃,循例,会有惊喜。
“不知今年又是什么新花样!”
“猜不到就别猜,好好看着!”
“劳驾,看着些路!这有孩子呢!”
“哎你别推人啊!”
竞庭歌心内紧张,护着肚子与上官宴十指相扣,因不愿同纪齐顾淳风对视,一直深低头,“看个烟火而已,赶哪门子集,大惊小怪。”
这般说,声愈低。上官宴换手牵她,另一只胳膊整个将她圈进怀里,随人群挪步如顺流的鱼。
“你不懂。这霁都城内观烟火,有个绝佳处,在正安门外一座阔台上。”
淳风与纪齐忙着履巡防护卫之职,已是驭马行在人群外围。竞庭歌不是没从正安门入过宫,只记得那条宽阔笔直的城道,再片刻拾起点印象
“是主街东侧一条窄巷,穿过去,临水那片?”
自然是了。
人群东涌,往皇宫方向。竞庭歌下山即跟着慕容峋,从未这般有些狼狈又说不上哪里叫人踏实熨帖地赶过凡俗烟火。
上官宴就像一辆车载着她往那些烟火中去,她心里生出一些快乐,头回没有强行将它们抹开去。
临水的阔台上已经乌泱泱全是人。
他们过不去,干脆站在街边等,反而离正安门近,依稀能望见明光台。
明光台上灯火灿,自有许多宫人侍卫伺候护驾。竞庭歌眯眼看了会儿,“好像没见纪晚苓?”
上官宴随她视线眺,“那小子不会不带她,多半她自己不来,或要迟来。”
这般答,蓦然扫到了温抒的脸,人群中一里外正仰头看天,烟火下坠,余芒落进她眼里。
“仿雪吧。”纪齐并淳风与整只队伍立马宫墙下,也望夜空静候,“最初那波不就有一种?落雪似的。珮夫人喜育龙嗣,造办司讨君上的好,必拿雪做文章。”
这般道,回脸向淳风,
“还是仿星又仿雪?”
淳风没继续看天,扭着脖子正朝宫阙间至高处挥手。
他挑眉再望明光台,有人回挥,自不是君上,珮夫人?
“怕谁不知道公主今夜当值么?”顾星朗看着阮雪音奋力摇绢子的背影,好气又好笑,“回来坐好,将为母亲的人,像什么样?”
【1】179一夜看尽梅周花(下)
【2】361东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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