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称那苏姓姑姑常日打理宫中花草,平素偶能碰到;入冬后该清闲了些,这一向在哪里当差,尚须打探。
“除却前年放那绉纱,再无过从,真的!不敢欺瞒夫人!彼时奴婢刚入折雪殿半年,夫人还,还不受宠,眼看着,”
眼看着也不大会受宠。阮雪音走在白茫茫天地间,心内替她接。
“苏姑姑于奴婢有恩,若非她仗义庇护,就奴婢这性子,哪里能在宫里安生这么些年还被发派进四夫人殿!她说只是塞幅绢子,绝对不害人,姑姑是好人,至少奴婢觉得是吧,便应了。夫人”
阮雪音本没睡好,又为内外局势顾星朗安危悬心,听她喋喋,更觉头疼。“速打探,带她过来回话。”折雪殿大门近在眼前,她稍忖,不欲打草惊蛇,“罢了,带她到后面枫林。”
枫林便是宁枫斋前那片枫,红叶近萎,落了大半,历经彻夜雪,只剩零星艳艳垂挂素枝头。阮雪音去时苏姑姑已候枫树下,寻常宫人装扮,较年轻婢子们少了细腰薄背、白细肌肤,一双手粗大,显是经年做手艺活。
瞧神态生机该也才五旬,只欠保养,显得像有六旬。苏姓。一整年来她听够了此姓,到这会儿忽有些怀疑晚晚与拥王侧妃都是文绮装神弄鬼给的化名,倒是面前这位——或是真高人,或许真姓苏。
这般想,走近了再看竟觉亲切,没由来心忖母亲若还在世,该也如此年纪,与老师、文绮差不多。
念头刚起心跳便快。她是见过母亲画像的,清美之至,与眼前妇人中下之姿天差地别。而母亲生产毕便受奇毒摧折,根本不可能生还。
“姑姑若有话,趁此刻今上不在、雪音做得主,一口气说了罢。”
这话意味繁杂,像弯悬饵的钩。
妇人一直垂眸看雪地,闻言跪下去“不敢站着同夫人叙话。”
这是要说了。阮雪音由她跪,周遭一扫确认闲杂皆退。
枫林雪地上只剩跪立相向的两人。
“与长乐郡夏家一样,苏氏也是隐族,最早生活在青川极南。”
阮雪音未料竟顺利得开门见山。
“与夏氏举族共居山中不同,苏氏世代,不敢聚居,埋名各处,只因族中每代皆有人能见世人之不能见,被视作疯魔。”
散居所以更隐,比长乐郡夏家还不为人知。“世人之不能见,比如?”
“多数人不信其有的事。或者尚未发生但将会发生之事。”
阮雪音蓦然想到昨夜梦中明夫人隐秘。“如何得见?”时间紧迫,新的消息不知哪刻便会传回祁宫,她不敢耽搁,稍踟蹰沉声“梦兆?”
苏姑姑被雪地映得极明的脸似亮了一瞬。“看来夫人已得其妙。”
阮雪音不觉得妙,满心排斥之下觉出纰漏“可我不姓苏。”
“据奴婢所知,能获梦兆者,许多不姓苏。此传承自苏家女儿始,由她传给她的女儿,以此类推,代代传女儿,后面的,自都是异姓。”
因子女都随父姓。阮雪音深知获取新知为要,并不深究,“但不排除苏氏一门仍有新生的姑娘能得梦兆。”
妇人点头。
“姑姑见过我母亲么?”
妇人摇头“世代散居,早就各自天涯。相逢应不识,莫说从未见过。”
“但姑姑与文绮有过从。那方墨纱是她之物。”墨纱是曜星幛、山河盘一线,也便是寂照阁一线,只能是文绮的。
妇人点头“七八年前了。小阿姌替她传信,称是苏门女儿挚友,顺带予了那幅墨纱,请我保管。”
“素未谋面,全不知根底,她说,姑姑倒就信了。”
“她说了一项奴婢不得不信的证据。”
雪势早小,零零落落停化在对方袖口裙裾间。阮雪音整个笼在斗篷里,风帽罩头顶,只觉与天地皆隔。她等着她继续。
“她说苏氏梦兆,代代不同,唯一样,代代有兆、重复不息。”
“抬起头来回话。”接下来这句必然要紧,她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苏姑姑依言抬头,肃且真,“当有此日,君权消弭,众生平等,天下为公。”
阮雪音微蹙眉。圣人也曾描绘过此图景,称大同。何必梦兆,原乃士人皆谙的天下理想。
“梦兆如暗语,姑姑据此相信她确为苏门女儿挚友,至少认识。”
“东宫药园旧事大白于天下后,奴婢闻知落锦姓氏,彻底确定。”苏姑姑持续抬着头,眼中清明而至柔和,“如今夫人亦得梦兆,足见传承,文绮没有骗我。”
“姑姑有过梦兆么?”
“从未。据说每代也不过那么一两个。”
“姑姑既没打算瞒,为何不早来同雪音剖白,直待到今日。”
“梦兆是祸不是福。”妇人垂眸复看雪地,“寻常梦兆,于百姓是疯魔;为公之兆,于天子是谋逆。许多年前南部还是兆国程家天下,那时节,就有不止一人因梦兆被诛杀。”
所以隐姓埋名四散青川。
“夫人虽是落锦之女,未必会得梦兆;又为宠妃常伴天子,奴婢不愿平白招祸患于夫人。但,”
“但今年初老师和文绮对天下人说,落锦是宇文家之后,你方觉不对,唯恐她们是要借雪音筹谋别的。”
细弱白气游丝般荡入空气,该是苏姑姑有一叹,不想被察觉,努力屏着,被雪后寒冻出卖。“那些个梦兆,有些应了,有些并未发生,有些不过前尘事。谁也解释不了缘故,但说到底,光影段落虚虚实实,不能真的干预世事,只会叫接兆者一生孤苦周折。夫人日后再梦到什么,便放在心里吧,莫言莫记,权当是,幻梦一场。”
这般忠告,实不像从未有过梦兆之人。“心里迫切想知道什么,会在梦中显现么?”
妇人微微笑“夫人将梦兆当愿池了。据说不会。”
是啊,若母亲能凭梦兆预测东宫药园结局,便不会是那样惨烈收尾。
若明夫人梦兆为真,她又是何身世?——史载清河公主出身高贵,母亲为大族嫡女、当朝皇后,怎可能与苏姓隐族沾亲带故?
除非她生母另有其人。
“墨纱是文绮托姑姑放的。”
妇人点头,“阿姌不方便,奴婢便找了棠梨。如今想来,是错了,不知会否不利于夫人。奴婢惶恐。”
“目前看来还没有。”阮雪音轻声,许因是远亲,又因言谈间字字好意,愈觉对方面善,“姑姑今日直言身份,接下来如何打算?”
“奴婢在此深宫多年,原也无甚本事,临了若能求得夫人垂怜,赐放出宫,感激涕零。”她长身俯拜,似极疲累,重重嵌在雪地之上。
阮雪音不忍,右手托着肚子,左手伸出虚扶,“姑姑请起。本宫准了。”
雪彻底停,日光隐蛰在薄云后,寒气真正自地面升上来。苏姑姑谢了恩,起身仍垂着眸,“夫人心慈,福及子嗣,必与小殿下荣华一世。”
阮雪音笑笑“荣华身外物,本宫只愿自己的孩儿平安喜乐。”
苏姑姑默了默,“想来落锦也是一样。”
雪后远比雪时冷。阮雪音抱着手炉回殿,不知何故脑中反复萦绕苏姑姑临别之句,直到涤砚身影骤现在天地浑白间。
“夫人!韵水来报,宗室覆灭,女君死不见尸,神灯彻夜陨落,满城哀悼,现下半个大陆皆传白国,名存实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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