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队人马先后出锁宁,奉皇后懿旨分别前往三地交界和大祁五边,试图扭转战局。
花马镇乃祁北战事爆发的原点,诚如几个月前顾淳风初到时的观瞻和纪齐的解释——蔚商众多,那被杀的几名蔚商便长住镇中。【1】
残火与焦炭味在烟尘里摇荡,血迹被日光烘干,镇子半毁,百姓大都在黑云骑护送下向南转移。
是柴一瑶领队南下。顾淳风胳膊受了伤,领余下百人继续驻守,加上本部其他兵士,整座镇内还有约三千储备。
百里之外,两国交战,更多祁兵正浴战火。
谈将军星夜方回,是被抬回,残破的兵甲衣料将血肉绞在一处,右腿只剩半截。
“请殿下速退往梅周!”这些天第不知多少次他劝,气若游丝,仍是不懈。
淳风右胳膊因前年春竞坠马伤过,平素不觉,上战场挽弓挥刀久了方知不中用,会酸沉得抬不起。她此番受伤,也因后来体力不济,被谈将军自千军万马中捞回来。
“将军于淳风有救命之恩。”她瞧着他残躯断腿,“便不为家国百姓,只为报答将军恩德,也要死守花马镇,迎战杀敌!”
“殿下若当真记挂末将这点忠义,便勿再坚持!您若有失,末将无法对君上皇后交代!”
医者在处理伤口,年过四旬的将领额上汗珠滚落,是痛极,咬着牙死劝。
淳风不欲继续争辩妨碍他治伤,来自锁宁的懿旨便在这时候明白抵达。
她沉默听完,二话没说起身出门。
“殿下又要做什么!”
淳风回头抱拳“将军不同意淳风迎战,想来也不希望黑云骑去做伏兵。那么跑马遛敌,我们总做得,女子轻骑,绝对适宜。”
“殿下没听皇后懿旨,诱敌之军,才是最危险!”
“本殿已留家书!”她忽改自称,威慑之意,“为国捐躯,九死无悔!君上皇后绝不会因此怪罪任何人!将军,好好养伤。”
纪齐带五千兵马自宣府镇一路拼杀至花马镇外,两天两夜,辎重耗尽,恰在此时也接到懿旨,率余部入镇。
一直在带兵,他全不知淳风受伤,进了镇子闻知谈将军在,先往拜会,顺便请求补给。
尚在外间,已听见里头部署之声,话音断续,唯最后两句“绝不能叫公主犯险,无论如何拦下来”异常流畅。
他一时怔住,高声报家门,进去了,与重伤在榻的中年将军略叙几句皇后懿旨,互通了外间战局,很快被催促
“你与殿下交好,务必将人劝住!”
纪齐方知淳风已受了伤,还是昔年那条右胳膊,顿觉棘手,出门便往她住处去。
哪还有人。屋内凌乱,一些血迹已凝的麻布条散在床边,桌上一封信,没封缄,纪齐顾不得礼数拿出来读,方明白谈将军口中家书为何物。
什么家书,分明遗书!满纸满页写的是
-“谢九哥多年抚养照料、来生做牛做马还报”
-“得嫂嫂如此,三生之幸,四年相伴,已如至亲,定要与九哥白头偕老”
-“小漠千好万好,就是心思重、假老成,九哥定要为他择一活泼烂漫或通透的娇妻,须漂亮,他眼界高”
再到顾淳月,两位亲王,她灵华殿的宫人婢子,拉拉杂杂写了一堆。
字极丑,比素日所见都丑,他待要嫌弃,方反应是因她右臂有伤,故写字艰难。
一时气恼又剜心,翻到最后一页,只很少的字,赫然入眼是
沈疾,念之甚。愿他在西境一切顺利,莫要受伤,长命百岁。
纪齐盯着那两句话许久。
久到要看不见后面的话。
但确实还有两句话。
他有些僵硬地移动目光
纪齐你个混小子!二十年交情,都在北境,也不来和我并肩作战!
他脑中轰鸣片刻,忽像是木偶人被拧动了机扩,将信纸塞回去,拔腿就跑。
“哪儿去?”他的副尉一直跟着,此刻正在外头啃饼。
“带弟兄们吃好,尽力休整,请医者去给受伤的瞧瞧,锁宁懿旨到,五边都会有新部署,我尽快回来!”
他这般说,一声唿哨,追风踢踏而来。
“是!”副尉领命,掰下大半块饼凌空扔出,“接着!”
纪齐已经飞身上马,单手接了将那干巴巴的饼叼在嘴里,“吃饱了么?”一手握缰绳,一手抚马儿鬃毛。
追风适才也在进食,听主人问,轻嘶回应。
纪齐策马而出,至镇口问驻兵“公主朝哪个方向去了?”
“西北边,大人!”
“听见了么。”他复向追风,“咱们找她去,找小玉。”
夜色浓重,火把微光来自远近驻扎的两营,遥遥对峙。白日恶战,此刻偃旗息鼓,并非诱敌之时。
深更半夜,她怎会是去诱敌呢。纪齐暗嘲这傻女人撒谎都不会,更加忧心,沿路不快不慢地行,偶遇巡逻兵士和伤员往来,只觉满目疮痍。
极远的喊声响起在子夜过时。
以并不真实的轰隆感传过林梢,传进他耳里。
不是祁营。
他心头猛跳,掉头往正北。风声烈烈,极淡的烟雾在高空游走,渐渐移来。
有斥候南行,与他撞了个正着,高声道“将军莫要往前了!蔚营起火,西二营已烧了大半,怕是我方干的,目前还不清楚,宜速速归队,从长计议!”
因大祁五边的防御体系,蔚军扎营亦分五部,对应正中花马镇的是中军大帐,然后往西两营,往东两营,故有西一营、西二营、东一营、东二营之称。
顾淳风走的西北方向。
镇口守兵说她带人不多,仿佛也就五六个。
不是她才怪。
纪齐驭马更甚,斥候在其后又唤一声,见拦不住,继续南下履其职责。
已能清楚看见燃烧的焰火与冲天的浓烟。
战起七日,蔚军势如破竹,宣府镇那头祁国驻军其实已经退了几十里,到这会儿纪齐方知,西面退得更多。
其实两国这片交界,没有连绵强悍的天堑或险隘,最有效的防御全是人造,故北境驻军常年最多,顾星朗定大祁五边亲自规划工事,缘故也在此。
纪齐犹记得初见北境舆图,叹为观止,深觉少年天子不仅善于谋局谋人心,更有征伐大才。
但就是这么强大的防御体系,居然没能在交战中占到便宜,反而一再被对方识破部署,导致战局焦灼、兵力重损——当真是因,整个边境军中都藏了内鬼么?
西边他来得少,却对各处掩壕暗堡烂熟于心,黑夜中下马,牵着追风依脑中图景摸索前行。
忽被一把凉刃抵住了后背。
“哪个营的,报上名来。”
“宣府镇,西路城,骑都尉,纪齐。”
宣府镇在东,距离此处近千里,而他们并不知他是从花马镇出来。
凉刃未挪开,一名兵士的脸出现在他眼前。“都尉大人可知,军中或有内鬼,几日以来都在自上而下排查。”
“自然。”
“那么大人深夜试图入蔚,是何用意?蔚营起火,五边皆在紧急调度,大人难道不该,归营准备?”
纪齐一时难解释是要去接应公主,毕竟蔚营的大火是否顾淳风所为,尚无定论。遂道“皇后懿旨,不可大规模调度,宜小队潜行,尤其要多走人造工事,少在道路上留下踪迹。”
他这般说完,忽有些醒悟几日来颓势,也许并不因什么内鬼。
“所以大人这是要,单枪匹马杀去蔚营?”身后持刀兵士冷声问。
纪齐未及答。
“大人勿怪,我等奉上令,凡可疑者试图与蔚营联络,都要带回审讯。得罪了!”
眼前兵士紧挨同伴话音,伸手擒拿。身后兵士亦收刀拽住纪齐另一侧胳膊,两人合力便要将他捆起。
“公主或在那头,正处险境!”
千钧一发之际纪齐被缚身后的双手分握住二兵手腕,狠狠一拧,瞬间挣开绕了一半的绳索。二兵吃痛后退,拔刀,他奋起凌空对准二人胸口就是两记重踹,“找回公主,纪齐自当领罚!”
追风在旁,他一跃而上大力催马。行出五六里确定后头没追来,减速,以防再惹注意。
暗堡边缘,人与马身形俱掩。纪齐遥看那头营帐布局,回忆地势,揣度顾淳风会从哪侧潜入纵火,什么顺序,又如何逃离。
有约二十人兵马打营中奔出,往西边去,蹄声在夜半大地上踏出回响。
追她么?他缓动缰绳,也朝那队蔚兵所奔方向去,忽听暗处传来窸窣。
“殿下?”他压着嗓,往那处靠。
没人应。窸窣声亦停。
兔子?獾?
他不死心,“顾淳风?”
黑暗中窸窣方再起,他先看见一双炯炯的眼,然后第二双,再后娇小身形,是两名女子。
“纪将军?”
纪齐看清了。
都是顾淳风的人,其中一个唤作阿香,很能打,乃干将。
“怎么就你们两个?她呢?”
“殿下说一起走太惹眼,让分头行动,将军——”
“那你们已经安全了。没受伤吧?马呢?”
“我们入蔚营之前就弃了,放完火自南边缺口出,一路跑回来的。”
胆子太大。这是抱着死心去做一件找死的事!纪齐来不及问她们怎么绕过的营防,瞧二人都穿着裙子作寻常姑娘打扮,猜到六七分。
那么顾淳风也没有坐骑更没带兵器?
“殿下骑着小玉走的。”阿香尽量言简意赅,“她烧的最后两个帐子,彼时其他区域已经火起,蔚人察觉,我们都已出来,她还在营内,晓得徒步逃不了,故仍从西侧出,那里停着我们的马匹。”
蔚营那支追兵已经消失有一阵了。纪齐发急,没功夫责怪她们为何让她做最危险的步骤,更知定是顾淳风自己的安排。“腰牌带了么?一路往南会碰到本国巡逻兵,让他们送你们回去。小心些。”
他不等她们应,驾着追风径直北去。
【1】803帝王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