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顾淳风带队随那兵士一路往宫城去,遥见长信门,再观正安门,处处紧闭,纵横街道上乌压压全是禁军。
“禁军一万拱卫皇城,是数日前大将军主持局面时的部署。”兵士悄声。
柴瞻奉君命,那也就是九哥的部署。顾淳风停在绵延屋瓦下一处廊道暗角,三层的视野,该是这兵士素日潜行常用路线。
因覆盎门那头在战,城中亦不如平时整肃,不时便有小队奉命移动,前往支援,然后更多小队自北而来,是禁军四营在持续输送兵马。
“怎么动起手来的?国都既还平宁,长公主掌大局,完全可以澄清误会劝退乱军。”纪齐得知纪平正在宫中与众臣工商议对策,定心不少,也便有了就局势发问的余暇。
“属下去勿幕门换班时,听说宫中派了使节前往城楼上交涉,言国都安定,传言不属实。”
“对方听不进?”
“乱军中有头目,似乎说既然安定,便打开城门以证。”
这副架势怎么可能轻易开城门,万一有诈呢?城里不开,城外不信,交涉不成,因故攻城。顾淳风心下冷笑,暗道此法乍看简单,配合时局却真能将事态推得不动手不行。“谁是使节?”
“仿佛宁王殿下。”
传闻称宁王已经被杀,那么派他前往交涉,本是破局之策。
却无用,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始作俑者一心要造乱,在这边境混战、国内空虚之时。
上位决策者此刻最该做的,是平息乱局保存兵力,以备国战吧?
纪平若忠君为国,此时一应商议,该也是这个方向。
归霁都路上顾淳风想的一直是偷溜回宫,见到小漠长姐再从长计议,说不定能作为暗棋从中周旋。
此刻却改了主意。“你没法送我进宫吧?”仍问那兵士。
“殿下恕罪。目下皇宫闭塞,滴水不进,除非大人们议事毕,重开宫门——”
那也不好混进去。显然宫墙外把守比城墙外把守更严。
“多谢你。”淳风点头,“你既暗中听命于十三皇子与本殿,接下来不用陪了,待命去吧。”
兵士应是,不放心问“十三殿下那头已经一日一夜没消息,公主——”
淳风一笑,“所以本殿,要光明正大回宫。”又向纪齐,“你先归家疗伤,还是随我进宫?”
纪齐伤重,方才攀爬潜行已是用尽了最后气力。“宫中有御医,吃食也好过相府。”却立时定夺,“承蒙殿下不弃,臣愿入宫。”
纪平就在宫里,他作为弟弟,纪氏的另一个儿子,实在做不到袖手旁观。是忠是奸,是生是死,总要在场。
顾淳风本没多想,听他果决作答,反受提醒。
她走过去些挨近他,“要不先回家?宫里情形未明——”
纪齐歪起嘴角笑,这是既山洞之后第二次,笑得带些恶劣,彷如纨绔子,“殿下怕了。”
淳风眸色微变。“什么?”
“怕我吃空御膳司珍馐,用尽太医局良药。”纪齐笑得更灿,血迹斑斑的眼角眉梢似缀了盛夏烟火。
顾淳风没由来想起那年天长节前夜的烟火。如星如雪,满城鼎沸,沈疾在明光台上伴君,自己和这小子,就立马宫墙下同望天。
彼时长姐和姐夫该也在某处共赏盛景吧?民间戏言,天长节前夜一起看烟火的人们,永不离分。()
东边飞箭破空声、重物坠落声、喊声杀声不断传来。
顾淳风收敛心神,与兵士约好传信之法,带着纪齐和姑娘们堂皇下楼,很快出现在禁军林立的街道上。
百姓皆关门闭户在家。铠甲兵士乍见几人似民非民、似兵非兵,且万般狼狈,下意识便要拔刀。
被淳风高声报家门唬得面面相觑,然后见腰牌,单膝跪拜。
“劳烦大人,送本殿回宫。”
正安门前的大道不复昔年开阔。是被兵队填充,因公主归来,强行让出了三人宽窄径。顾淳风一身戎装,遍布血渍污垢,她身后几个姑娘亦然,昭示边境杀敌、千里归都城的辛苦惨烈。
行在最后的瘦高少年走得蹒跚,看着最惨,唯一张脸还算干净,与周身血迹格格不入,像是特意清理过。
——下来之前纪齐找淳风要的帕子。既露脸、随公主归朝回宫,便要让天下人都看见是他,纪平的弟弟,前相国的二子,亦在为国搏命、拳拳忠心。
他捏着那方帕子,目光不断扫向沿途禁军,终于看见一张熟脸,咧嘴笑了笑。那是从前在屯骑营的兄弟。
对方一怔,一句“你小子”便要脱口,反应场合不对,憋住了,转身朝旁侧同僚使眼色。
一时更多熟人看见了纪齐,皆欣喜,又瞧他蹒跚似丢了半条命,纷纷投出同情注目礼。
这就够了。纪齐收目光,将淳风的帕子塞进前襟。
不打算还她了。而她着急家事国事,定已忘却。
正安门开,长道尽头玉阶下站了个人,裙裾翻飞,春夜深宫里如广寒仙子。
顾淳风一眼确定是淳月,加快脚步。宫门在身后重合上,她来不及管。
“长姐!”至跟前,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灼灼盯视,等着听内情。更远处鸣銮殿内灯火辉煌,该是臣工们正议事。
“接到禀报说你回来了。怎么弄成这样!”淳月却似没有内情要说,更不懂她此刻焦灼,将她上下一打量,拉着人便要绕左侧宫道往后庭去,“已经知会灵华殿了,阿忆该在准备,赶紧歇着,叫崔医女好好瞧瞧——”
言及此,她一愣,忽反应姑娘们后头还有个男子。
回身去看,可不是自家小叔子?
“你也回来了?”
纪齐一瘸一拐,恭谨施礼,“嫂嫂。”
淳月无言望淳风,“怎么把他也拐回来了还拐进了宫”的意思。
淳风朝鸣銮殿一努嘴,“他来找姐夫。”
之前分明不是这么说的。但纪齐会意,“是。家中无人,兄嫂、姐姐都在宫里,总归十殿下要回,我就一起来了。”
淳月稍沉吟,“你姐姐不在宫里。”
纪齐淳风俱是一震。
“已经派人去查去找了,暂无消息。”
“兵荒马乱她能去哪里!”纪齐顿急,本就被家国变数和外间传闻搅得心乱,轻易着火。
淳月宁然看他,“她是自己走的。既敢走,当有自保之法。”
纪齐怔了怔。
脑中闪过父亲、大哥、二姐的脸。
从前只有父亲和大哥神秘,如今连二姐也要行不为人知之事了?
顾淳风感受到了淳月这寥寥两句,加在纪齐身上的千斤重压,颇觉不忍,上前握住他手腕,“还撑得住么?去鸣銮殿找你哥?”
纪齐未及答,淳月先变色“胡说什么!你——”
“我一介女子,还是公主,擅闯鸣銮殿搅扰臣工们议事,成何体统?”
淳月不意她接得利索,一时梗住。
“长姐也是女子,也是公主,”淳风继续,“嗯,但长姐是长公主,还受主君之托镇国,与我自然不同。”
淳月越发不明白她究竟想说什么、做什么。
“可我如今,也不仅仅是大祁的公主了。”便听她声沉,目光亦沉,“我还是此国的将士,刚从战火纷飞的北境归来,比坐守国都的臣工们更了解外间局势,且身负战功。长姐,我此刻有资格也有理由,入鸣銮殿谏言。”
顾淳月受她音色与目色震慑,凝着对方片刻忽也转了态度。
“是因那个传言?”
这是大祁长公主的问话,端素而至威严,与早先一家之姐的慈柔天差地别。
纪齐打小知道他们这些人,生就两副面孔,而自己排斥变作两副面孔,故嬉笑怒骂,与同样坚持一副面孔的顾淳风臭味相投多年。
却终于到了这一刻,他与她,也要学着变脸,明话暗话,有的放矢。
“长姐既明白,便该知道我此刻,为何一定要上鸣銮殿。”
顾淳月面上覆着月华,银泽调匀粉黛,真如广寒仙子。甚至应该比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更冷静,更平静。“你已经看到了。你姐夫在与臣工商定平内忧解外患的最佳之法,你七哥好好活着,此刻正在覆盎门坐镇指挥,传言,皆是虚言,为造乱局的阴谋之言。”
“那柴氏父子,为何被软禁?”
“谁告诉你他们是被软禁?”顾淳月黛眉一挑。
那兵士说的是闭门不出,软禁是顾淳风自己的猜想。她心知局面至此,小漠才是唯一可信之人,恐怕是九哥留在霁都的最后一道防线,握着九万禁军,无论如何不能暴露。
遂淡定道“进城就听说了。否则乱军攻城,哪怕七哥作为使节出面交涉、最能破除流言,此刻城门上指挥的,至少也该有柴一诺之类的将领。”
淳月深盯她一刻。
终没问出城门皆闭,她是怎么进来的。“非上殿不可?”
顾淳风后撤一步,拱手以军礼,“请长姐成全通融。”
淳月本就在鸣銮殿听议,是得知她回来才至玉阶下等候。
巍峨殿宇立在三百年宫城中央,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她回头望一眼,稍理裙摆肃声道
“那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