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由浓青转淡,曦光漫宫阙,又是个晴日。
若不去想城外可能的腥风血雨,这样的早晨,过去的顾淳风会拥被酣睡,后来的顾淳风会起来舞剑,唯独不似此刻,满心苍凉,独出宫门。
她遥遥行去,发现正安门下站着两个人。
一男一女,身形都颇熟悉。
再近些,方看清是涤砚和棠梨。明明春末,两人却兜手袖中,仿佛正临寒冬,见淳风过来,方展开手拜下。
顾淳风想问又害怕问,竟有些无所适从,三人站在宫门内沉默一瞬。
“外头如何?”
“回殿下,子夜战事稍歇,乱军围而不动。期间郭培大人并几名臣工——应该就是殿下昨夜提及,与被挟持的几名督军是叔伯兄弟者,前往城门上二度交涉。”
“油盐不进?”
涤砚摇头,“督军们被挟持,本无定夺之权。是乱军中有人说,满朝文武唯纪门是瞻,来交涉者恐怕全是纪平大人的说客,国都分明,已被乱臣贼子控制。”
“荒唐!”
“偏先期坐镇的大将军始终未露面,而纪氏与柴氏,一文一武,都乃本国梁柱,如今只纪平大人领朝纲,”意思已很明显,涤砚没再说下去。
昨晚如此,那么今晨纪平携百官现身,哪怕长姐在场——同样的没有说服力。可值此国难时,绝不能再兵戈相向下去啊!
顾淳风思及与小漠所定对策,迈步往外去。
“让棠梨陪您去。”涤砚快步跟。
棠梨应声上前。
顾淳风想说不用,见他二人眼神殷殷,一个九哥亲随,一个嫂嫂大婢,明白是要代主尽情尽责。
遂颔首默许,又对涤砚
“请大人帮忙看着纪齐将军,别让他出来。您若还有其他差事要办,守不了,便将门窗都锁死,多留些禁卫。”
天未亮大部队出宫门,涤砚和棠梨便等在此处,其实远远看见了她行经偏阁,被小纪将军拉进屋。
直到天光大亮方出来,时间不可谓不长。
但局面至此,许多事无暇亦无须被在意。
宫门外城道上,禁军已不如昨夜多。是都集结去了覆盎门还是改了策略,淳风没空再打探。
她身上是公主华服,手中却提着刀,步步沉实,千钧气势,以至于沿途兵士们看在眼里,竟没人上前拦。
那是纪齐的刀。也在床头,她看见了,顺手抄来。
棠梨就这样跟着她走向覆盎门。
被前面乌泱泱兵士阵型彻底挡住去路。
“大祁十公主顾淳风,有话要问城外勇士!”
所有人都转头,城门上攒动的百官人头亦回而俯瞰。
她那身明丽宫裙在一色的银甲队列后面,实在很醒目。
顾淳月亦在城门上,自该她做主。所有人都以为十殿下会被勒令回宫,却听长公主道
“上来吧。”
顾淳风穿过千军万马和攒动的百官人头,走至城楼上正中央,赫然发现城外除了乱军,还有宁王顾星延。
“老七自己提的,出城门面谈,以示诚意。”淳月在旁轻声,“你有什么话,问吧。”
她昨晚见识了顾淳风鸣銮殿内“对付”臣工,又知她在小漠那里守了一夜——无论顾星朗还是阮雪音,去国期间最信任的绝对是这个幼弟,那么一整夜了,或许新对策已至。
淳风望向茫茫乱军中那辆靠前却有些隐蔽的马车。
“敢问勇士,车内何人?”
底下几个似兵似匪者相觑一眼。“乃军中辎重!”
“辎重车辆作先锋使,还是这么小的一辆。”顾淳风不擅打机锋,只会直指要害,“本殿不信。必是要紧之人,或正是指使你们作乱的元凶!”
城内外皆因此句生哗,城外原就军心不稳、又经了小半夜战事颇多死伤的地方官兵们,更翘首往队伍头里瞧。
“有人故意散播关于皇室、朝中重臣的谣言,致使国都被围、干扰边境战事,”顾淳风乘胜追击,“那人此刻就在车内,孰真孰假,诸位一探便知!”
城外真正骚动起来。
有离那马车较远的兵士真往前推搡要一探究竟,被距离更近者阻挡。然后越来越多人朝马车涌动,不动如山者渐渐挡不住,眼瞧那车在人潮中轻轻摇晃起来。
顾淳风盯死了车门。
惹城楼上所有人紧盯车门。
忽听哗啦一声。
窄门骤开,迈出一双半旧麻鞋,然后粗布裙裾,发白的袖口,最后是一张,有些长、两颊凹陷、眼瞳却炯炯的女子的脸。
“檀萦?!”顾淳月万般不料,转向淳风。
顾淳风心头大石落,高声道
“诸位可知这妇人是谁?叛王顾星止的正妻,从前颖城、如今梅周檀家的嫡女,被流放边境的信王妃!君上宽仁留她们母子性命,令其在北境种田织布,也算不亏待,如今国家正临大敌,此人却无旨私逃,混于乱军之中,而乱局正起于梅周——究竟谁在谋逆,妨害社稷,还不清楚么!”
人声哗然在这掷地有声间再归深静,却见檀萦不疾不徐,回头伸手,一只小手覆上来,正是顾嘉声。
母子二人下车,周遭兵士皆唬着脸让。一头目眼见他们走近,翻身下马,将二人扶上自己的马。
檀萦坐定,身前拢着顾嘉声,回望身后泱泱众兵,又向城楼上
“我母子戴罪之身,得今上眷顾,感激涕零。也正因感念君恩,方有此刻,凭微薄之力,为君上守住社稷!”
“荒谬!”顾淳月厉声,“君上征战在外,国家正临危难,你阴谋造乱带兵围攻国都,还敢说是为社稷!”
“罪妇若不来,长公主与纪平大人之子就会是储君!顾祁社稷,才将万劫不复!”
“檀萦!”
顾淳月实没想到她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阴谋之词说得头头是道,急怒攻心,大喝
“放箭!诛了这贼妇!”
城楼上禁军本就待命,几十道寒光瞬间横亘青天下,引得城外寒光亦起,一时剑拔弩张。
“长公主心虚了!要杀人灭口!”
“放箭!”
弓弦绷紧之声汇集,一众文官除了纪平皆有些要蹲之势。
“长姐!”淳风低声,“万不得已勿再动兵戈,否则真要乱了!”
“就算长公主问心无愧,”却听檀萦马上高声,“可对自家夫君有十足信心?纪桓已被君上软禁,纪氏不臣只差一场实据!长公主此刻杀我,遣散地方军,就不怕国都内生变,你无兵可用、无力回击?!”
此为真正诛心之言,诛的便是顾淳月多年心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两难。
淳风也觉气血涌,心疼淳月更气愤于檀萦对曾经的家人、夫族狠辣至此,不留半分情面。
她险些脱口而出便算没有地方军,国都内一样有九万忠君之士供差遣,轮不到、也用不上你檀萦假惺惺。
话已到了嘴边。
猛意识到此言出便是自交底牌,给纪平,给所有可疑之人。
她梗在当场,被诛了心的淳月亦片刻失神。
但听檀萦又向城门下宁王“七弟一样两头不放心吧。双方各执一词,不若开城门共守国都,若城内始终安宁,城外兵士们绝不擅动,他们随罪妇千里而来,也不过为护社稷!”
这般说,一脸拳拳回望身后兵众,又向城楼上,
“孰忠孰奸,外战结束,自见分晓。期间若生变,长公主或十公主若需要,这些,就是你们的勤王之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