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将这东西就这么交出去,你放心。”
分别时她说。
“你告诉他,长姐无事,社稷无忧,一切还可商榷。若不能同时保全二者,我顾氏,定抄纪氏满门,一个不留!”
她狠狠看着他,似要将他的心剜出来。纪齐只觉浑身都痛,却是半个字说不出。
顾淳风转身之际也觉浑身都痛,心要被人剜出来。
但她小半生痛得太多,到此时竟也能忍。她深知这些话不该由他承受,深知他听了会痛苦不堪,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可她只能说给他。只有他能与纪平对话,从而,也许,还能改变事情的走向。
一路往内宫行去,她先照约定之法传信给神机营那名忍兵,让他们无论如何,抓住黎鸿渐。
而后她飞快去了岁羽轩,得知顾星漠无大碍,立在床边望着那沉沉睡颜片刻。
“既无大碍,弄醒他。”
张玄几愕然,“回禀殿下,十三皇子虽无外伤,到底,自高空疾坠,仍是受了至烈冲撞,恐怕——”
“此刻弄醒他会怎样?留下遗症,还是会死?”
寝殿内从医官到宫人都被这直白的问法唬得不敢回话。
“那倒,都不——”终只太医令能回。
“顾星漠。”淳风听见“都不”二字已有数,“顾星漠,醒醒。”
喊不管用,她直接上手拽他,“起来!”
那睡颜的深静终于被打破,少年眉头蹙起,仍是没醒,神情越来越痛苦。
“殿下,殿下!”众人吓得不轻,张玄几忙过去,“殿下稍待,臣来,臣有法子。”
淳风方撤手,冷眼瞧张玄几施针,盏茶功夫后顾星漠睁眼,整张脸空洞,瞳中无物。
张玄几又望闻问切,顾星漠点头摇头作答,都无不妥,淳风命众人退下。
“能说话么?”她挨坐床沿,神情语气皆缓。
顾星漠嗯了声,似还难受着,有些茫然望姐姐。
“是我硬要将你弄醒,所以这会儿,该不好受。”淳风知他不喜人触碰,只隔锦被将手放在他小臂上,“你别怪姐姐,局势如此,瞬息必争,有些话,我只能问你。”
顾星漠眼瞳渐聚,慢慢有了些许神采。“黎叔非友,关键时刻或会取我性命。九哥说的。”
他没精神将顾星朗交代的所有都讲一遍,只拣要紧的,“他这会儿如何了?”
淳风亦不多问,“叫醒你便为这个。我命咱们的人秘密抓捕,目前还无消息。若抓到,怎么处置?”
顾星漠点点头,“九哥交代了,派神机营最强的忍兵,送他去不周山。”
寒意猝不防自淳风心底升起,浸染进骨髓,幽幽朝外发散。“不周山?”
顾星漠太明白,极难得伸手放在姐姐手背上,“是。沈疾的故乡,不周山。”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因不切实晓得前因后果,那醒悟亦模糊。
“你可知,两个时辰前新区八百里急报,”半晌她开口,声已经木了,“说他和薛战,都殉国了。还说九哥,也,”
她说不出那个字,停在这里。
顾星漠摇头,“应该不是真的。九哥走时预判种种,大半都发生了,或正在发生。他依然把着棋盘,控着棋局,所谓八百里急报,应该是计。黎鸿渐不就因此出手了?会有更多人露真容的。我得一直在这里躺着,姐姐,以配合九哥崩逝的消息。事已至此,避不过大乱,闯过这一遭,才能彻底破局定乾坤。那九万兵马,你得盯准时候,轻易动不得。”
淳风点头,终没忍住问“你在明光台,原是何打算?若没有阿忆——”
“明光台下宫墙附近,有伏,神机营咱们的人。阿忆若不出现,他们会救我。我只是要逼黎鸿渐出手。”
所以她本不用死。淳风告诫自己别这么想,却是止不住,脸色愈加苍白。顾星漠握了握姐姐的手,
“但那样的话,也会暴露我有兵马,至少有人手可用。所以阿忆,帮了咱们大忙。”
“我知道了。”顾淳风回神,“这就去安排黎鸿渐那头。你千万保重自己。”
她开始不再为一人而停下其他该做之事了。剧烈连绵的变故原来真会让人心变硬——唯有筑起心防,才能继续应对,所以不该叫硬,更该叫坚强?她忽有些理解竞庭歌一类人的心硬,也许非如此不足以支撑一世前行吧。
顾星漠苍白着脸一笑,“我应该暂时稳妥。姐夫,”他顿了顿,“纪平,似乎真的不是要篡权称君,更像是要为心中理想,奋力一搏。”
这才真正麻烦。
也会让所有人真正难办。
“你觉得,他会伤害长姐么?”淳风不打算将淳月失踪的消息告诉他,徒增烦恼,但这一项,她很想听他判断。
“这种事情,恐怕你们女子的感觉更准。”顾星漠面露难色,“且我常在夕岭,对长姐和姐夫素日相处,观瞻不多。”
“一定要你回答呢?直觉。”
“不会。”他很果断,几乎脱口,“我认为如果,只是如果,他赢了,必会用尽办法让长姐接受,让她依然留在他身边。纪平此人深不可测,绝对不逊其父,只是从前被其父挡在身后,他自己又有意收敛,不惹我们所有人注意罢了。”
和宜,周到,样样出色偏又毫无锋芒。此役从开始到今日他一应表现,足够证明顾星漠此刻论断。
所以淳月更可能是被他囚在了某处,直到大局定。淳风心下计较,更不愿耽搁,“休息吧。我出去会说你又头疼得厉害。既要躺,便躺到最后。”
那厢纪齐站在鸣銮殿玉阶下等兄长,子夜将至,方见几位臣工出来,纪平走在最后。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无声并肩往外走。相府的马车停在正安门下,他们上车,持续沉默,踏入家宅大门仍没人说话。
“身上的伤,在宫里都处理好了罢?早些休息。”过花园该各回各屋,纪平淡声。
“嫂嫂在哪儿。”纪齐亦平静。
“在找。”
“你和檀萦是里应外合?否则她赴死前不会说那句话。”
“为何不能是她有意诛心,挑拨离间?”
纪齐接不住他声东击西,只能转题“黎鸿渐也在你阵营。他今晚欲杀十三殿下,你事先知道?”
“不知道。”
“军报称新区战败,君上崩逝,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还有国之战局未定,朝廷自要等进一步结果,再行裁夺。而为兄,你白日也听见了,长公主有令,闭门思过;今晚不过是得到君上驾崩的急报,方抗命出门入宫,已被宁王殿下斥责过,接下来如何,不是为兄能打算的。”
别人不确定纪平城府深浅,纪齐是清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虽为亲兄弟,他打小反与沈疾等人感情更笃,甚至管沈疾叫“哥”,而常唤纪平为“兄长”。
他敬畏这位亲兄,或该说有些怕。因摸不透,每每面对他都如面对父亲,从无同龄人之亲厚。
“大哥!”终于忍无可忍,他霍然转身,“大哥收手吧。君上仁义,我族若谨遵为臣之道,能安享高门之尊再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好好的巨室不做,为何要这般你死我活?!”
纪平今夜听他连翻诘问,已觉这个弟弟长进,到此刻听完此劝,竟是笑了,
“为了来日,少些你死我活。或者说这世间的道理总归是逃不过你死我活,不若开辟一个更利生民的境地,让那些你死我活更有价值,且不被绝对的一人、一族压制。世代会因此进步。”
纪齐咀嚼这话片刻。“就是要废君制。白日兄长陈词,果然只是狡辩。父亲也是因这个获罪,被君上幽禁?”
“君上,”纪平轻叹,看向花园中蜿蜒的曲水,“我和他都师承父亲,多年来他看不透我,我也看不透他。但要紧时候,应该心有灵犀吧。”
纪齐一怔,“所以君上——”
“当然是假的。连沈疾和薛战的不知所踪,都可能是假的。他在引蛇出洞,等我动手,且自信到,跑去天涯海角等。咱们的主君,真是被小半生战无不胜给惯坏了。”
“你都知道了他是在引——”
“没有绝无风险的计划。我跟他,在比快。他明白,我也明白。”
纪齐已经听不懂了。他还想问,不知能问什么,下一刻仿佛看见兄长眼锋一敛,然后自己的双臂,骤然被缚。
是不知何时靠近的府卫,将他捆得结结实实,往宅院深处带。
那是一段窄廊尽头的密闭暗室,在地下,狭小潮湿。
纪齐震惊至极,忽有些明白顾淳月是如何失的踪,却已来不及了。
“待尘埃落定,父母亲会回来,咱们一家人,便能重聚。”
春夏夜沉,他呆望兄长异常平静的脸。
“自己家,饭食有人张罗。你就好吃好睡几日,权当养伤休息。”便听纪平再道,“不要试图逃跑或说服仆从放了你,事已至此,你跑出去帮别人,便是谋害自己家族。父母亲,我,宸儿,一个都别想活,明白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