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崟东的清晨,天色不似前几日明媚,灰云堆积,很快便洒下来细密的雨。
阮仲这几日都乘车,脸色比才见那日好了些,行动却愈见迟缓。
阮雪音一日搭脉三回,倒没觉病情恶化,细问感受,他只说乏力、手脚使不上劲。
在外赶路,诸多不便,且阮雪音亦暂时没识别出上官妧另换的两味药材是什么,故也就是望闻问切,只盼能早日定局面,再好好钻研。
如果此役结束他们都能活下来的话。
距锁宁尚有百里时,雨势渐小,行进变缓。她分明瞧见阮仲与顾星朗交换了眼神,有些猜到,心湖起涟漪,默坐蓄静气。
队伍彻底停,顾星朗径直下车。阮雪音就着车门开的瞬间放眼,便见雨雾笼灰水——好像是照影泊,因清澈得名,天晴时蓝得惊心,能将人映得比明镜更明。
水边有人,还不少,皆是练家子,将一名女子团团护着。
细看方知不是护。看守。
“她的人,一个都不剩了么?”
阮仲仍在车里,也望着顾星朗步步朝段惜润去,“应该。她被送来时只身一人。但上官妧损失也不小,听说非常惨烈,两败俱伤。”
“上官妧去苍梧了吧。”
阮仲摇头,“我出来也就月余,知之甚少。恐还不如你们猜得准确。”
灰蒙蒙的天色下细雨尽收,只剩雾气,以至于顾星朗的背影渐渐变得模糊。
段惜润的脸就更模糊。不止远在车内的阮雪音和阮仲,便是顾星朗,自以为走得极近了,乍看见那张脸,也觉陌生。
一时无言。
段惜润自他下车便一直盯着,盯到此刻,见他连句开场白都无,怔了半晌忽笑起来,
“她将前前后后我的罪状,一股脑说了吧。以至于你如今厌恶我到,口都不愿开了。既这样,还来见面做什么。”
顾星朗只知棉州一局,闻言心生异样,未动声色。
“当初上官宴没喝那酒,实在可惜。其实沈疾若不来,或来晚,她也过不去那关。还有安王妃,居然会解凤凰泣。终究命好,论运气,我不如她。”
顾星朗脑中空白一瞬。
忽明白了她在说哪一年的哪件事,神情骤变,“是你?”
段惜润怔住,片刻后也明白了,整张脸似哭似笑似释然似怨愤,“她居然还是没说!还没有说!有这必要么?”稍顿,“我需要你再装好人么!”
最后这句极响,足叫阮雪音听见。
比之昔年鸣銮殿和数日前棉州药园,这实在不算什么,阮雪音毫无反应。
倒是阮仲脸上阴鸷之色乍现,“作恶如此,竟还理直气壮。”
那头顾星朗原是因突至的陌生感,方没立时开口,此刻却真不想再与她多言,凝眸片刻,望向了朦朦水面。
段惜润最不会处理的,便是对方沉默,尤其是他的沉默。
如死灰的心因比死灰更寂的安静,一层层又翻起来,已经不若从前激烈,却仍难逃不甘,还想追问,听一个答案。
“我始终想问你,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你面前——”
“不会。”顾星朗眼望水色,斩钉截铁。
“你都没听我问完!”
“若她没来祁宫,此生都没出现在我面前,那我不可能像爱她一样再爱别人,此生都不会。”他重看向她,异常郑重。
“你骗人!若没有她,你始终还是要择一人相伴,你终究会——”
“若没有她,我会始终是景弘一朝的国君,却不会是顾星朗。我会如历代君王般,雨露均沾,以后宫局面助力前朝局面和整个青川时局,却绝对不会,万劫不复地去爱一个女人。因为是她,我才会。”
段惜润本有万千诘问。
可这段话太笃定,也就太伤人。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喃喃,“那瑜夫人呢,也不会么,你——”
“我从未想过要为晚苓空置后宫,或者改易时局。这就是差别。”更多话不用对她剖陈,他已彻底厌烦了这无止尽的拉扯。
段惜润以为自己会落泪的。
居然没有。只觉心上仅剩的几根枯草也被拔除了,永冬已至,再难见阳春。
“你是说,见到她之前,你对我们的照拂,都只出于国君之责,为的是时局。”
“不错。”
“你从未喜欢过我,更遑论,”
爱。她说不出口。方才那番关于阮雪音的话太振聋发聩,以至于这个字亦变成利刺,随时会戳穿她的心。
“是。”
这绝非君子之德。他不该这样当面让一个女子,难堪至此。好几年了,他虽在行为上坚决,却从不说重话,也是因这缘故。
——却是不得不说了。已到最后,而她对阮雪音一而再再而三下毒手,实叫他怒气喷薄,必须实言相告。
段惜润再次笑起来,笑出声,笑得肆无忌惮,与她娇憨的容色全不相符——那张脸较昔年长,眼锋比昔年厉,其实并不娇憨了。
所有人都因时间、因时局走上了自己的路,唯段惜润这条路,越走越窄,最叫人惋惜。
而她分明站在一条无比宽的路的起始处,那是一国君位,但凡少些偏激、放开眼、往远看,都不至于此。
可人与人本就不同。命运热衷对每个人开玩笑,其中一种便是,将对的人放在错的位置上,或者反过来。
“我早就知道了。”她终于止笑,重归初时平静,更平静,心神彻底碎裂,“分明知道,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她就这么好?”
顾星朗看着她不似活人的脸。
心绪亦凝,很淡地开口“你刚说她运气好。在我看来,远不如你。她生而丧母,为父亲厌弃,孤身上山学艺,老师也冷心冷性。她来祁宫,与你们一样是棋子,且后来证明,不止其父,其师也将她用作棋子,半生皆是骗局。”
“可你爱她。”段惜润很轻地打断,“你将她放在心尖此生不换,我们这些所有比她运好的人,都争不过。她半生厄运,却也换来了莫大好运。”
“她凭的不是运气。”顾星朗目光变得温柔,“我也是最近才明白,这世上或有不讲道理的一见倾心,却绝无不讲道理的白首相伴。从祁宫到韵水,到锁宁,到棉州,她数次历险都是靠她自己,她从不真的恃宠,从不向我索求,甚至为让我以最佳决策应对局面,吞下了许多该诉的苦。她的好运,是她自己挣来的。人的好运,或有三分天定,仍有七分,要靠自己挣。我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你们,都不是。”
更多话他没法也不想对任何人说。关于她与他的灵魂相契,五年来每一刻的相互扶持——从前落雨他不撑伞,以淋雨锤炼心志;如今落雨他没有伞,却并不觉在淋雨,因他心里有她,而她一直无声为他撑着伞。
他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了。这些不对任何人说的话,才是这句话的完整解释。
“你又怎知,我们做不到她这样?”
“你若做得到,此刻便不会站在这里。”
段惜润怔住。
“她若是你,得了君位,会不遗余力壮大国家、斡旋时局,会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而绝不被情爱或怨愤挡住视野、缚住手脚。青川三百余年,数度王朝更替,几个女子得到过国君之位?只有你,段惜润,只有你一个!你却辜负这改写历史进程、重塑天下格局的机会,将路走成了这样!这机会也是她给你的。她给了你,你却弃如敝履,而她们还在从女课做起,让天底下更多女子从最低处一点点往上爬,竞庭歌十年经营,也不过得一国士之名,无官无职至今!可你,已是国君。”
他原没打算同她说这些。
谈话至此,却生了与当初阮雪音恼火时相似的心情。
有些真相,确实不吐不快。
“可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想要的。那年冬天在鸣銮殿,我同她也是这么说,你们不能——”
“但你有别的选择么?”顾星朗失了耐心,“你能从那位子上直接下来,将它随便交给谁,然后无论白国前程如何,都无所谓么?你不能,所以才坐在那里直到今日。既都坐了,为何不好好坐,坐稳它,另辟一条自己的光明大道,许多好运,或就因此来了!你以为我们小半生所行,又都是自己喜欢的、想要的么?哪有这样的人生,天底下没一个人有!你若实在想报复,也须拿出本事来,胜了,我随你处置!现在这样算什么?自怨自艾,走到末路,最是无用,万般不值!”
段惜润从没听他,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类似的话阮雪音早就说过,不止一次,可当时的她,始终没听进去。
是到这一刻,命途已近尾声,结局就在眼前,她忽有些听懂了。
忽有些醒悟这几年错过了什么,忽真正可以自认,是错了,大错特错。
来得太迟的醒悟叫她如坠深渊。
无尽的下坠,比绝望更深。
尘世风雨在她脸上翻覆,那眸光开始凌乱,越来越不对,奇异的亮色晃得顾星朗睁不开眼。
她转身往水边走。
阮雪音在车里,看不见那些奇异亮色,却很记得棉州那夜她的眼神。
她那时候就不太对了。自己同纪晚苓说那句“她已经疯了”,并不完全只是譬喻。
“还不抓回来!”直到段惜润的裙纱已入水没膝,仍无人反应,阮仲高喊,跳下车大步过去。
岸边众兵方醒转,下水拎人,整个照影泊的静谧忽被癫狂的哭喊打破
“放开我!放开!我要找母后!母后救我!父君!父君!润儿错了父君!润儿毁了你的基业,毁了段氏!呜你们放开我!我是女君,谁敢!我杀了你们!”
她仰着脸,词不达意,满脸的泪氲在朦朦水雾间,已辨不清是水还是泪。
极细的雨丝复又洒下来。
越来越密,她亦越喊越凶。
阮雪音收回目光,将车门拉上。
心分明是冷的。热泪却止不住往外涌,大颗大颗落在裙纱上,瞬间袭来的疲惫几乎要将她撂倒。
不知何故便想起段惜润的父亲,垂暮的白君陛下半仰在却非殿的台阶上,最后那句
归时见。
又想起同一日引凰台上,黄昏将尽,巨大的信天翁滑翔而过,安王妃临终前低吟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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