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晴好的天幕突然拔地起了一阵肆虐狂风,清远见状,忙停了手头才又重新忙起的活计,起身紧跑两步去把轩窗关紧。
但那风势极为猛烈难遏,竟“碰”地一声闷响,紧闭的窗子就这样被轻而易举的撞开。
清远才回身,听闻闷响后跟着一惊,刚欲再去掩一遍窗子,突地便见一股浓郁黑烟直抵而入,冲着面额大穴便是一阵急扑。
尚不待他有所反应,便觉脑中一钝,顷刻迷离了神智,直直向后磕栽倒地。
黑烟渐趋涣散,便显出幻兮一道扶墙而立的玲珑身影。
因清远方才又于石磨间研磨蛇皮,幻兮才落下去的巨痛又跟着席卷肆虐于通身每一处毛孔间。此刻她尚不曾完全缓过气来,弓着身子颤颤扶墙,于角落里缩蜷于一团。
天光一晃,刚好周匝出一小片背阴处,她便刚好于这片背阴处藏匿着身子。这么一瞬,原本曼妙绝美的尤物女子,突然便若了一条不断紧紧盘曲、抽搐身子的柔软长蛇。
肌体的疼痛调动起潜伏在寸寸血液、骨髓间的那些兽性。她到底是妖,还做不到如同一个人那样可以在随时随地、任何情况下都轮换上不同的伪装面具,轻易压制住自己的本来面目。因为躯体的唆使,她无从遏制。
“去死吧!”犹如困境小兽历尽各种惨绝人寰的折磨后,于喉管里发出一声撕扯声带的歇斯底里。绝美女子兀地青黑了一张花靥,小口犀张,碎玉贝齿早已没了影踪,一口尖长嗜血的可怖獠牙显露无疑。
她“咯吱咯吱”缓缓转动了一圈僵硬的脖颈,以常人不可能达到的速度滕然飞立于倒地昏厥的清远面前,纤纤柔荑瞬息抽长,一把卡住清远脖颈,将他极快的拉至口边,龇牙便咬下去。
“你现在这样我岂能丢下你不管!”
一道坚定的嗓音在幻兮耳边滕然骤起,她兀地一定。
那是当初她被驱邪避妖丸拿捏的鬼相显露时,清远在危急关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
此时幻兮锋利无比的尖长利齿已经抵在清远气息均匀、血液温热淌于脉络的脖颈间。柔软的肌肤在秋阳的辉映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琉璃质感,新鲜血液散发出一种常人无法辨识出的喷香诱惑……
“不,我不能走!”
“我岂能丢下你不管!”
“岂能丢下你不管!”
……
嗜血的本性使得幻兮险些就要迷失掉自己清明的心智,然而那个声音却如永夜降临的魔障般回荡不迭。
那声音是那样坚定不移,那样真挚那样热烈,那样可以给她……一种前所未有过的安全感。那是仿佛袅袅炊烟、小舍茶菲间的,真真切切的,无以言表的,家的安全感。
有什么坚硬的东西似乎贴着心坎儿一晃,划出一道浅浅的伤疤,留下微微的疼、与一滩温柔的水流。
依稀记得彼时他们在东辽帝宫外的,那第一次不知算不算初遇的初遇。他眉宇肃穆、一脸正派的同她持着耐性开导劝慰,讲解关乎业障与积善的道理。
依稀记得帝宫浴池间,他在见到她的第一眼时脑里闪过的念头便是护她,那是他当时唯一的一抹心念。他急急的让她快走,情急之下还比了兽爪逗她吓她。可她却顽皮狡黠的把他拖进了浴池温泉里,他们二人在水中坦诚相见,那份唯美的绮思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可他却憨厚老实的闭紧了一双眼睛,坚守本分坚守道义,未尝看她一眼,更不曾占她一星半点便宜……
依稀记得夜半之时他为她偷鸡;他见她身有瘴气而执意为她画符护身,却傻傻的不知那是她的妖气;他疑她身中蛇毒,大半夜的赶过去给她送药;她几欲现形时他的不离不弃;还有他时今的好心办坏事儿……
呵,若他得知真相,不知又会作何感想,是会迁怒于她一直以来的欺骗、还是会对自己的一干所行悔不当初?
他该怪她,甚至恨她,因为她不仅欺他骗他,还是利用他的单纯、他的善良、他的对她好而堂而皇之的欺他骗他;不,不可能,他有着那般善良入骨的心性,定然不会怪她,定然会自责不迭的怨怪他自己……
幻兮不由嗔笑,狠戾眸色连她也不觉的蜕变成溶溶温柔。
对了,在驱邪避妖丸那次险象环生的折磨之下,在她尚且没有完全被障住作为人的理性之前,她见到他时,出乎本能的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也是要他快些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让他走不是因怕他看到不该看到的、知道不该知道的,给她凭空惹出祸患害她行事束缚;而是当真怕发起狂来的自己会伤害到他。
这种感觉是那么那么的真,真的连她自己都起了微微怯怕,她到如今都还记得,一直一直没有忘记。
是什么时候起,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居然好像也学会了去做一个人。有了人的眼泪、人的克制、人的关切、与……人的情绪。
穿堂风起,香屑漫溯、满室幽芳。幻兮青黑发紫的狰狞面孔已于不觉间,一点一点渐次蜕变回以往美轮美奂的绝丽模样,触目惊心的可怖獠牙也早已消匿不见。
她将清远扶在臂弯里,莲转足髁,缓缓行过那张还算柔软的床榻前,将他稳稳放倒下去。
“对不起……”梨花眸子不觉起了斑驳润泽,有泪水浅浅流出。她抬手一触,竟是凉的。
呵,果真是蛇,便是连流出的泪,都是凉的……唇畔自嘲,咽在喉头的话语,缪缪的飘落在了心坎儿里:“我的人身是恩公给我的,这副身子早已不属于我。我又如何,如何能够与你过多瓜葛……”转身幽幽,留下一缕袅然冷香,幻兮淑丽面靥上分明没有染着丝毫情态,却又似乎分明昭著着一层稀薄黯然。
她探指取了磨上、桌上那几块儿不太规则的蛇皮,垂眸运功吸尽依附在其上的灵光与血气。
白色蛇皮在将其中灵韵供给幻兮之后,便在她手中昙然一下化为了粉尘,穿堂风一吹,便四散的无影无踪。
吸纳了残余在皮上的灵气,幻兮素白的面孔突然变得红润非常,红的甚至有些不自然。她浅然回眸,似有依恋的最后看了一眼昏睡在榻的清远,后盈盈舞袖,化作一道荧荧白光,弹指不见。
飘失在空气里的香屑,将周遭景致牵扯出一种恋恋的味道。
窗外是一派再风和日丽不过的明媚静好。秋阳揉了细碎金波,为大地山河镀上一层斑驳华彩,古国东辽被这金波华彩烘托的越发宏伟壮丽、苍古浩渺。
清远霍然睁目,发觉自己居然是躺着的。他一惊,一个翻转起了身子,更大的惊疑便袭来身上。他……居然睡在床上?!
他不太有卧于床榻的习惯,因自小便跟在师父身边,故而早便将打坐入定视为安寝,躺在床上舒展四肢反倒会让他不太舒服。
等等……不对啊!清远又一晃神,心道自个儿不是研磨蛇皮磨的好好的,怎么转眼就……
不及多想,他凝目看去,发现就连蛇皮都没了踪迹!
这是……怎么个情况?
清远因有修为之故,倒也没有怎般恐怖生惧,只端身盘腿坐于蒲团,开始细细回忆起自己方才昏睡前的场景。只记得有一团黑气撞开窗子,以后的事情他便丝毫都记不得了。
边作想间四下一顾,木格子窗却关的好好的。
草木花卉、鸟兽虫鱼皆有灵性,百年成妖千年成精,一旦修成精怪便更是灵气弥深。料想该是那日负伤而逃的巨蛇失血过多而死,后因对此生修为眷恋不舍,精魄便化成了风来取自己的蛇皮了……这么一想,他心下一软,忙起身走到窗前,对着天幕红日的方向拜了三拜:“前世不真、来生不假,莫要再执着了,去吧,去吧……”嘴唇徐徐念叨,复抬起双手在虚空里布了个道家的阵,阖目顶礼,暗自催动心法诵起咒语,回向给那或许已经游离六道的巨蛇怨灵。
温阳为他浓黑微卷的睫毛刷下一层余波,又涣散在四处,照得他周身金灿灿的,仿佛一位通体祥光的神祗佛仙。
大慈的良善,开始于周围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