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立在断臂崖绝壁之边,凝眸垂睑望向那不见底的深渊。黑魆魆的一片茫惑,几点轻云薄纱似的袅绕盘旋,把这可怖的深渊崖底造势烘托的反倒有如一个无边梦境,反倒温柔起來,不怎么显得狰狞。
这个梦境里,有宇坤、也有柔黛、更有幻兮自己……
人对死亡似乎总有一种狂热的迷恋,总也企图在死亡中找寻前世的自己。
这是一个哀伤的故事么?这个故事……到底真的终了了么?
青城山的天风呼啸盘旋,把立在崖边的幻兮吹得发丝飞扬、衣袍鼓鼓。浩浩荡荡,仿佛整个人都被埋进了大镶大滚的无边轮回中。
她迎着浩淼天风眯了一下眸子,在这一刻嗅到了风的味道。清逸的、幽芬的、茕然的、哀伤的……
突然就想起了彼时前王后在棺木永夜里,那临死一念,那恶狠狠的诅咒:
“我要这个国家为他们付诸于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付出代价!要整个国家残骸遍布,要所有的人活在漫无边际的、比十八层炼狱还要痛苦千百倍的深渊里沒日沒夜苦苦煎熬!要那个残忍狠毒的王者,受尽这人间天上最为狠厉无双的酷刑!要彼此相爱的人相互凌辱、相互残杀!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永无停歇……”
永无停歇……
“永无停歇”,当真是永无停歇,非死不得歇!却到底,终是停歇了……
人在临死前的一念真的是极其重要,因为魂魄是沒有意识的,他们什么都带不走,带走的只有业。
若那最后一念诵的是佛号,则必升佛国净土、享极乐无渊;若最后一念念的是地狱,则必堕阿鼻、受无边苦难还无涯业障。
可这最后一念是不由人的。归根结底,凭的还是那一生一世的积累,最后方在无意识间发念……
幻兮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不断的亏空,她就这么巨大的亏空下去,控制不得、又思量不得。还未及醒神,便兀地又觉一阵头晕目眩,周围的草木在她眼前突然变得巨大起來。那些嫩嫩低低的草、软软小小的花突然变成了一棵棵小树、一丛丛花房……
这是……她剪水的双眸睁成了圆圆的杏眼,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又重新变回了蛇!变回了一条二指粗的银白小蛇!
这时,忽见悠远天边起了一团祥云紫气,万丈佛光刺穿了有些低沉厚冗的苍苍昆仑。
白蛇簌簌挪动着身子,以蛇腹摩挲地表极迅速的顺着花径草叶一路梭行过去。
突忽梵音如潮,湮远迷离。半空中缓缓降下的,那端坐莲花、体态悲悯的慈悲的教主,还能有谁?自然是那早在无量亿劫前便成了佛,却发愿普渡众生救苦救难而暂不成佛的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白蛇……”菩萨佛口一开,祥音已在顷刻流转三界,缓缓道明了这好一场夙缘的其间因果,“你之所以得成人形,并非是沾染了那前王后的灵气与血气,而是在一股怨气的做弄之下,有了无边力量,故得成人形……你在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刻咬了她一口,沾染了她的血气,便也顺着这血气而承载了她全部的怨气。在巨大怨气的促使下,你有了人的灵根,幻形入世、被她操控着心智完成临死前的那个诅咒。却也只是暂成人形,而非真得人身。故而,时今诅咒中的当事人具已死去,她的怨气消散,你自然便又变回了蛇……”
原來如此……
本是因前王后怨气而增有修为,时今怨气消散了,白蛇当然又返本还源,成为了一条普通的蛇。
水有源、树有根,前因后果的神秘面纱就这样缓缓揭开,幻兮心下一瞬便有一种铺天盖地的酸痛感。
她深谙命盘之道,明白欠着的恩和亏着的情总有一天需要还清,所以她在得了人形的第一天起便开始精心谋划、倾尽全力为前王后报仇,以报人身之恩……原以为诅咒应验、大仇已报之后,她便可做回自由身;却断断沒有想到,诅咒应验、前王后怨气消散之时,居然是她人间一梦骤醒,重归蛇形之日!
这一切,委实的荒唐、委实的可笑呵!
但是她沒有愤也沒有怨,在得知真相的这一刻,她的脑里心里只剩下一个人的身影,清远。
他在等她,他还在等她呢!等着她呢!
可她现在,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一场好戏就如此黯然落幕,姹紫嫣红的开遍抵不过满宴狼藉的荒凉。曲终人散之际,蓦听菩萨轻轻一句呼唤:“白蛇。”饱含无上大慈悲的呼唤,柔柔的,忽的就唤起了想要落泪的,“你本非凡蛇。你父为白矖、母为腾蛇,两人乃是女娲娘娘的护法;你原本是北极天上的紫微星座,又曾受上神女娲之分身斗姥的点化,原该飞升登得仙籍,故你有此一段机缘,完成历练后可得正果。”
沐浴着青城山带着颜色的微风潺潺、静躺在有些昆黄泛萎的连天花草,白蛇听到半空虚空里最后那一句点化之音,徐徐的:“时今只是缘起,一千七百年后,这一世缘分未了之人,还会与你再相遇。待那时,西子湖畔、断桥之央,千载情缘,终归缔结……”
。
又是一天月沉日升,又是一个晴好美丽的迷人晨曦,秋的晨曦。
清远持着极好的心情推开柴扉小门,手执扫帚簌簌将那一夜间积累的很厚的一层落叶扫开一条道。然后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四望,开始暗暗想着心事。
“该,怎么跟幻兮表白呢……”他皱起清秀的眉头,天真的如一个孩童。沒有什么是比想起她,更令他真心欢喜的事情了,“是送她一枝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还是送她一枝清雅高洁的君子般的金菊花?”他侧侧头,辗转须臾,似乎打定了主意,“嗯,还是红玫瑰更好些……不过玫瑰的花期在四五月间,眼下这个时节,要到哪里去寻呢?看來得费一番周章了。”沒关系,清远的修为本就不浅,在等待幻兮的这段时间里更是清心静念、修行日益精进。变出一枝娇艳美丽、开得正好的红玫瑰花,对他來讲不是什么难事,“等幻兮回來,我一定要让她第一眼便看到一个微笑的我。迎着她走过去,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人,让她明白我等待她的、永世不渝的心……”
等幻兮回來……
清远一直一直等待着幻兮,朝时观景参禅、夜來赏月悟道。但是幻兮却再也沒有回來……
可他知道她会回來的,因为幻兮说会回來,那就一定会回來的。
十几年过去了、二十几年过去了……
有时候,只是有时候他也会想,幻兮可能再也不会回來了……只是有时候。
。
松间山观、石上清泉,一群不谙世事的年浅弟子围着他们的师父,听他讲当年的故事……故事告一段落,小徒弟们怀着满满的好奇和期待问师父:“白娘娘离开以后的事情,又是怎样的呢?”
清远两鬓斑白、胡须绵长,深邃的目光并沒有去看他的弟子,而是抬首将目光投洒在一片不见边际的、广袤的苍天,语气缓缓淡淡的:“白娘娘离开以后的事情啊,为师也不知道……”
天风浩荡如素,吹鼓起他素净的道袍、与不染一尘的拂尘。小徒弟们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又嬉笑着跑开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单纯活泼的年景、明媚乖憨又不失淘气的模样,恍如看到了当年跟在法华道人身边的清远……
垂垂老矣的清远颔首敛目,恍而感知到是春天了。
春雨如酒柳如烟,最是美景三月天。
他突然想到青城山看看。
这深山古观距离青城山并不算远,行两三日便到了。
如是,他背着经卷、肩搭拂尘、手拄紫檀木拐杖,一步一颤慢慢悠悠的顺着崎岖山道,登上了一层又一层深褐墨绿的山沿,最终爬上了青城山之巅,爬上了距离青城山主峰有一段距离、却是整座山地势最为挺拔的断壁崖处。
老迈的清远眯着眼睛赏看风景。
山看得多了、路行的远了,所至之处观在眼里便都成了一个样子,陶陶然微醉的只是兴味罢了。
就在这时,清远自那高高的山峰往下无意识的一瞭望,忽地见一捕蛇人正行走在半山腰一处平坦的坡地。那捕蛇人熊腰虎背、正值壮年,在他身后昆黄中空的竹篓里,一条雪白泛着银波的小蛇煞是醒目。
清远眼睛一亮,也不知自哪里起了一股痴执之意,忙双手扩在口前喊住那捕蛇的汉子,一步步慌忙下到了半山腰,要买那汉子背篓里的小白蛇。
只是那捕蛇汉子不乐意了,他说自己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条通身泛光、看來不俗的灵物,怎可说卖就卖掉?
清远想了一下,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鲜红欲滴的蜜桃,缓缓一笑:“用这个换,可好?”
那捕蛇人眼睛跟着硕大蜜桃转了一圈,突然有些口吃:“这……暖春之际,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卖相极好的大蜜桃?”
清远理了理花白的胡须,谦然笑起:“我那道观里从不分节令,不理人间事、四季暖如春,又结果开花、各不相耽误。”
捕蛇人一听这话,只当自己遇到了神仙,忙不迭的答应了清远,用小白蛇换下了清远手里有如仙家至宝的蜜桃。
临别之际,他问清远:“敢问老神仙在哪座仙山修行?”
清远摆手笑喟:“更何曾有老神仙?悠然一牧童尔尔!”语罢顺风而去,不再滞留。
捕蛇人见他不愿讲明,也沒有追问,心满意足的拿着蜜桃下山去了。
清远让那小白蛇蜷于自己臂弯,带着它一路悠悠下了青城山,在一草木葱郁、花态柳情之地,将白蛇放生。
可那白蛇却一直停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清远半蹲身子微叹口气,声音徐徐苍苍:“快回去吧,回家吧!”
白蛇不动。
清远对它摆手,又耐心嘱咐:“快快回去吧!当心又被人逮着,还有谁來救你?”
白蛇还是不动。
无论清远怎么赶、怎么劝,那白蛇就是一动不动,恍若化成了玉铸的石像。
故人相见,一个一眼便认出、满腔情愫无法吐露;一个懵懵呆呆,灵根尚浅根本不识。
等候一生的人就在咫尺,相思相望不相认……
清远无可奈何,只好站了起來,把拐杖在手里颠实在。摇头笑笑,转身拄着紫檀木拐杖,径自晃晃悠悠的缓步下山。
白蛇不动声色的缓缓在他身后伏地跟随,一直跟着一直跟着,就这样送了他一程又一程……
银白泛波的光影滑行出好长一段距离,直至清远的身影再也难以寻见。白蛇蜷起身子,在一瓣宽长草叶间陷入梦寐。
旧时过往如轻云,繁华满地、韶华似锦,终只余下朝暮飞花散如烟。
月亮不知何时浮上了云端,冷然华彩为这座空旷寂静的荒山披盖一层光影流蹿的面纱。春雨又落下。
微雨红尘,微雨浣花、如梦浮生,今生与谁执手话西窗……
[上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