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海并沒有只这般就此离开。在离了白卯奴与青青之后,他略有思忖,旋而重新行回徐宣赞面前,单手一礼,沉目叮嘱:“施主切记,请务必前來。”也不解释,打一个问讯,背身便走。手持檀木佛珠,朗声高念,“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來;昔年歌管变荒台,转眼是非兴败。须识闹中取静,莫因乖过成呆;不贪花酒不贪财,一世无灾无害。”如此一路去了。
这一席规劝之话做弄的徐宣赞愈发奇怪。转目看见那立在房梁下面的卯奴与青青也是呆呆的。
他展了一下眉心,忙走过去执起卯奴玉手:“娘子怎么了?”又转目,“还有小青……”
白卯奴猛地一晃神:“嗯?”抬眸发懵,丝毫沒有听到自家官人方才在问些什么。
跟着一醒神回來的青青看在眼里,抿唇一“嗤”、开口解围:“姐夫傻是不傻!哝……”目光往前方一点,似在怨怪,“把这一块儿好香,予那贼秃去换酒肉吃!”
“原來是为这事儿……”徐宣赞闻言,一个长长释然。只当她两姐妹是为自己把降香施于法海禅师一事,“我一片诚心舍与他,花费了也是他的罪过。”便解释道。
白卯奴在这时已经完全回过了神智,眉梢眼角浮起笑意,泠泠的浅喟徐宣赞:“官人莫当真,青儿开玩笑的。”
“我知道。”徐宣赞颔首笑应。
夫妻二人并着青青一齐,折回店里招待客人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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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然初秋的夜晚,天色暗的很早。便连那一缕缕暮时才起的盈薄云雾,都似乎被染了一抹倦色,失却了往昔里太多的活泼。
开设保安堂后,在距离店面不远的后方新租赁的一栋竹楼里,白卯奴足髁袅袅,抬屐登上二层小台处,倚着窗棱黯自神伤。
娇娇倾国面蒙了一层细密水雾,一双眸子脉脉含烟、一如将雨的西子湖。
就这般颦眉顿首若有所思,又满满的全部都是忧郁及茕然之色。
有风穿堂拂过,撩拨起卯奴半散在肩头的发丝、也顺着撩拨起了从后边走过來的青青的衣摆。
“这……”青青小步凑到卯奴身边,明眸撞见了姊姊的沉闷忧郁,不免蹙眉略急,“姐姐是怎么了?”软眸柔柔的转了一下,似有所悟,半猜疑着,“难不成是因为白日里的那个和尚?”
见青青凑到身边來,白卯奴把神智回了一回:“也不是。”幽幽缓叹,声色一黯,“我只是怕就有一日,会跟官人分离。”
“哧……”青青转睑薄讪,“归根结底儿还不是那和尚跟你说了一通话!”旋即稳稳语气,拍拍卯奴的皓腕为她宽心,“姐姐你想多了。姐夫对你那么好,不会的。”
卯奴转眸顾她,阴郁心情在同青青说了几句话后,略略好了起來:“就是官人对我好,适才更加让我不舍,不然也不会这般痛苦难耐、不敢去稍想前路。”于此侧首抿唇,“青儿你知道么?现在与官人在一起的每一日、每一夜,都太令我欢喜又害怕着。因为每时每刻都可能令我与官人永隔两边……这种感觉,俨然待斩的死囚,却又不知具体时辰为何。我只要一想到将來那沒有官人陪在身边的日子,便不知该如何过活。欲生欲死,生不如死,不如一死,只求一死……”这通心绪太过做弄,卯奴循着青青这个发泄口,将全部郁结一股脑洋洒抛出。
正是从來不见最好,也省得情丝萦绕;原來不熟也好,就不会这般颠倒!
卯奴的纠葛苦痛,青青自然是明白的。即便这些问題放在她这个不会对男人动情的妖仙身上,从來就不是问題:“你又多想了!”青青敛了杏眼抬袖拂发,“不是还沒有到那一天么?前途茫茫不可知,也不见得就专程不遂你的愿啊!”于此倾身,把头温柔的靠在卯奴纤纤绡玉肩头上,盈眸一笑,“姐姐,有道是啊,‘事在人为’呢!”吐言完备后,又迅速的离了去。
“事在人为……”白卯奴全部心思又都被牵扯到了这四个字上來,美目凝凝、吐言幽幽,竟是痴了,“对啊,腿长在我自己的身上,只要我不想走,谁又能将我奈何?”旋即一喜,情态转变竟是如此之快。
看得青青故意放长了声息的绵绵一叹:“姐姐你自个儿瞧瞧,自打我们离了青城山、有了你那位心肝宝贝徐相公,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也学卯奴的姿势倚向窗棱、单手托腮,“多愁善感、心事重重,又忽悲忽喜的,我都见惯不怪了!”
“娘子跟小青说什么呢这么热闹?”正说着话,徐宣赞双手负后的行上了楼台。
白卯奴跟青青旋即回头,在看到徐宣赞的那一刻,卯奴面上所有的不合时宜全部都收敛的好处恰当。她娥眉一展,起身莲步走过去:“官人回來了,累不累?”抬手帮他褪了外披,俨然温存贤妻。
“娘子,我方才失陪了。”徐宣赞颔首,深情的凝视着眼前的卯奴,将她半拥入怀里。
卯奴扬了一下纤长的羽睫:“官人,今夜因何回得这么迟?”
徐宣赞一个舒怀的吁气:“唉……保安堂新开,晌午过后,那些前來捧我们夫妻场的邻里们才刚送走,便又有店务羁身,是以來的迟了。”说话抬手作了一揖,“得罪得罪,还请娘子宽宥则个。”
卯奴心知他在凑趣,便也一仰首顺着这音儿俏舌:“好说。”
这燕尔新婚小夫妻间的甜蜜浪漫,被青青看來能腻死人:“咿呦……”吸着银牙耸耸肩膀,半是有意。
这相拥一处的二人适才反应过來还有一个青青在,有些尴尬的离了一离。
卯奴曲了兰花指,低首点唇、美面娇羞。
须臾迟滞,徐宣赞又接过最先那个话茬,半是敷衍尴尬的微笑:“对了娘子,你跟小青方才都说些什么呢?”
卯奴抿了下唇角,展颜柔语:“沒什么,只是爱它月明如水,偶然在此闲谈罢了。”
徐宣赞抬头去看了眼暗下來的天,合掌笑道:“妙啊!如此月色,岂可辜负?”又侧目对青青半开玩笑,“青姐,劳烦你去帮我和娘子暖壶好酒,放在房中,待我与娘子庭前步月后,回來同酌。”
青青软身靠着竹梁,也知他在支开自己,把眉目一扬,娟着那声儿:“好好好,青青我呢,是不会打扰你跟姐姐独处的!”说话间步向楼下,掠过二人时浅浅一笑、目露狡黠。
卯奴目送青青下了竹楼,便回身,也与徐宣赞相互搀扶住彼此的臂弯:“官人來了好兴致,还要与为妻庭前步月?”
徐宣赞颔首凝目:“早想与娘子如此这般,月下花前的走上一遭了!”声腔温润如冠玉。
二人相视一眼,脉脉含情的相依相伴着缓步行下了竹楼。
庭前月色如水、夜光清澈,一草一木、一树一花俨然倒映在水中一样。一切一切看在眼里都煞是可喜;加之良人相伴身侧,更是欢欣。
“安排共醉玉东西,芳雾空濛乐倡随。”心兴盎然,徐宣赞抬手指星仰头望月吟吟念出。
白卯奴亦在此时诚感自然美态之大造化,抿了汀唇、曲指比了兰花,半吟半唱:“春动红生双笑靥,莲开绿印小香綦。”
徐宣赞自那浩渺天幕收了目光回來,重新定格在白卯奴身上:“娘子,你看这冰轮皎洁、万籁无声,空中更沒些儿云彩,真个好一天夜景也!”
白卯奴与徐宣赞执手一处,眸光顺着他目色的指引,去往四周流转过去,吐言含笑:“果然好不可爱。”
夫妻同行、良人相伴,正是这朱扉静锁、庭际空明,行來婀娜。多情公子、冷浸佳人,淡脂粉娇多。
“娘子。”徐宣赞抿了一下唇角,忽而在卯奴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点水轻吻。
“官人……”如织感动薄薄展开在心底,恰似万缕千丝化不开的海藻缓缓铺陈。卯奴猝不及防,又忽而温润眼眶,含羞低首莞尔柔唤。
“娘子。”徐宣赞又是一声迎合,沉了目光,愈发的如许深情,“纵这风光再怎么可爱,也不及我家娘子低首一笑的美丽温柔。”
夜风轻晃、花影相移,白卯奴斜簪云鬟随着呼吸的急促频率微微发抖,禁不得斜了一下星眸,忍笑微睃:“官人。”原想怪他又打趣自己,出口却又言不出其它了。只好停在这里,良久良久,蹙眉垂睑化作低低一声幽叹,“这月儿,圆缺恨娑婆……休要轮到我。”说不出的茕然苦涩丝丝缕缕溢开。
虽然这黯然心绪被她收敛的极小心了,可还是被一心扑在她身上的徐宣赞给听得真切:“娘子。”徐宣赞皱眉,握着白卯奴的手指愈发紧了一紧,温润声息宽慰,“我们与那天际月儿,本就不相同。我们是人,月亮是月亮,又何须这般善感多愁的作想许多?”更像一个关于爱情的不离不弃的承诺,“我在你身边呢!”他附在她耳畔,徐徐夜话。
慰籍人心的温柔,荡涤起卯奴心下里愈多的惆怅來。不由主的垂了眼睑,又忽地抬起,重又去看头顶那轮不太圆满的月,忽而一下心中百味,缓缓念叨、似在自语:“夜深了。”
徐宣赞应声,抬目四下顾了一圈:“正是,夜深了。”只觉幽然静谧,更别有了一番弥深风味,只是有些微倦。
白卯奴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将几多心事收敛,转目娓娓:“那官人,我们去歇息吧!”
徐宣赞微笑:“好。”便护着卯奴,重又自庭中折回室内,将一地清美颜色留在天地间,同把鸳鸯好梦红尘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