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导没有抬头,只是道了声“进来罢”。
王曦静静的走了进来,轻轻的跪坐在王导旁边的软塌之上,望着王导的脸色,柔柔的问道“听闻阿父今日捐粮八千斛赈灾,满城尽皆称赞有加,孩儿亦有荣焉。”
王导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王曦又问道“阿父甚为不乐,莫非为了元瑾兄长?”
王导又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王曦继续柔柔的说道“元瑾兄长此次挟大破胡虏之威,内掌虎贲和羽林郎,外掌天策军,又与纪家、虞家交好,得五营校尉之二,在京中兵力已与阿父平分秋色。元瑾兄长又为皇叔,深得陛下宠幸,甚至曾与陛下共乘一车,帝宠之极,无人可比。听闻近来陛下凡事皆先与元瑾兄长商议,再问及诸大臣,元瑾兄长之威权有盖过阿父之势……故此阿父甚为不乐。”
王导望着她,苦笑了一笑“我王家诸女,唯慧君最贤,如此通透,若是男儿身,恐怕深猷亦不及也。”
王曦微微一笑,继续说道“自三阿父王敦自毁前程之后,阿父便只主掌朝廷中枢,藩镇除徐州及江西之外,尽皆落入庾家手中。今元瑾兄长乘势而起,必然削弱我王家之地位,如此看来,元瑾兄长似乎便与王家是敌非友,针锋相对。”
王导用一种奇异的神色望着她,问道“如此奈何?”
王曦淡淡一笑,道“对待元瑾兄长,阿父有上中下三策可为之。”
王导眼中的神色变得更加奇异起来,问道“先试言下策如何?”
“此下策,便是授意赵胤等人借掌控王室六军之便,发动宫廷兵变,威逼天子,废黜元瑾兄长,将羽林郎、羽林骑及天策军尽归阿父麾下,只是……赵胤、路永之流,恐怕在元瑾兄长面前不堪一击,后果便是琅琊王氏遭元瑾兄长和陛下清算,甚至血洗,从此琅琊王氏一蹶不振,恐再无翻身之日。”
王导听王曦这么一说,心头不禁一跳,脸色也变了。
王曦说的话,绝非危言耸听。王室六军的战斗力,别人不知,他王导可是见识过,简直就是乌合之众,被苏峻一击即溃。更加上赵胤、路永之流皆碌碌之辈,怎么可能会是大破羯胡的司马珂的对手。
王导脸色微微发青,问道“中策又如何?”
“中策,便是不动声色,阳奉阴违,联合百官,封锁政令,令陛下的旨意一旦出了建康宫,便成一纸空文,纵元瑾兄长勇冠三军,亦不能凭屠刀治国。长此以往,陛下便被阿父架空,琅琊王氏依旧是大晋第一高门,威权赫赫,只是……”
王导听到他说中策时,脸色已然变得十分凝重,因为王曦说的中策,正是他所想,所以听到王曦卖关子,忍不住急声追问。
“只是短暂之间,陛下与元瑾兄长必然无可奈何,但长期以往,必引起陛下不满,进而引发君臣相争,恐怕为庾亮所乘……毕竟郗太尉年事已高,再过两年便要致仕了,届时便是阿父独力面对陛下和庾亮两方合力挤兑,恐怕独木难支……”
王导一听,顿时额头汗珠涔涔而下。他之所以能够与庾亮分庭抗礼,离不开借力郗鉴。正如王曦所说,郗鉴再过两年就到了古稀之年,必然致仕,到时他就要两面受敌,内要顶住来自司马衍和司马珂的挤兑,外要抗住庾亮随时率军兵临扬州的压力,如何支撑得住?就算能联合北方士族撑住,又能支撑几时,到时一旦顶不住,便是琅琊王氏被清算之日。
王导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问道“上策如何?”
“上策便是全力助元瑾兄长和陛下壮大实力,并逐步交出大权,元瑾兄长与陛下皆非险恶之人,必然感激阿父之高风亮节,亦不会亏待琅琊王氏。虽然一旦阿父致仕之后,琅琊王氏必然风光不及当年,但是却可长久平安,不至于一落千丈。”
王曦这一番话,令王导深深的陷入沉思。
话说得是没错,只是,权力这东西,如同甜蜜的毒药,一旦到手,谁愿意就这么轻易的拱手让给别人?王导久掌朝廷大权,一时间还真做不到壮士断腕的激烈。
思虑了许久,王导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道“且让阿父再想想。”
王曦神色肃然,低声道“孩儿虽愚钝,却是肺腑之言,还请阿父细细思量。”
王导望着她那睿智而深邃的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其实,若你能婚配于司马元瑾,阿父便可完全放心了。”
王曦脸色微微一红,低下了头。
……
会稽郡
一群群携家带口的难民,从四面八方涌向乡镇和县城,接受赈灾米粮。
依照何充所定,因旱灾颗粒无收的佃农,每个成人免费补给米五斛,六岁至十二岁免费补给三斛,五岁以下的孩童补给两斛。超过这个数的,需要向官府借;尚有资产但缺粮者,需向官府借粮,打了欠条,待来年秋收后无息偿还。
赈灾固然重要,但是仅限于接济灾民,那些未受灾的以及并非粮绝待毙者,自然不在接济的范围之内。即便是真正的赤贫灾民,接济也是要有限度的,否则每人五斛发下去,会不会因此养就一批闲人懒汉出来也难说。
当然,这只是一个大概的规定,实际操作起来难免会有差池,但是何充的原则宁愿是被百姓占便宜,也不能饿死一个百姓。
具体的赈灾工作,由左民尚书部和度支尚书主导,地方官员协助,羽林骑负责维持秩序,又派出御史稽查是否有贪墨现象,一旦发现有贪污灾粮属实者,立诛无赦。
余姚县。
城外排了二十多个赈灾点,一溜的粥棚排开,粥锅里正冒着腾腾的热气,老远就飘来一阵米香味儿,大队大队的灾民正在排队领粥。虽然肚子里是空的,但是毕竟有了盼头,所以灾民们虽然大多气色不太好,可是瞅着还精神,。
锅里的粥放了不少米,很浓,喝上一碗顶个半天不在话下。只是人限一碗,喝得太多怕撑坏了胃,反为不美。
在粥棚之后,一袋袋的米粮堆积如山,仍有马车不断的来回穿梭,拉来米粮,卸粮的汉子们忙得热火朝天。
喝完粥填饱肚子的灾民们,开始排队领粮和路上充饥的面饼,还有水。十几个官吏正在忙忙碌碌的安排发粮、登记等事宜,周边又有数名羽林骑以及地方军马在维持秩序,防止哄抢。
灾民们的脸上充满激动和喜悦的神色,又带点惴惴不安,说话都不敢大声,只是不时的小声议论着。
领到了粮的百姓,喜极而泣,不知是谁带头的,一个个把粮扛出来之后,停在空地,便举家往建康城一线的方向,整整齐齐的磕几个响头,哭声喊着“谢陛下恩典”云云,这才举家扛着米粮离去。
一驾华丽的马车停在四五十步外,四周十数名鲜衣怒马的羽林骑护卫在旁,车帘被掀开,司马珂和何充并排而坐,默默的望着面前这热闹的一幕,感慨万千。
在这个时代,要想国力强盛,人口是一个重要的因素,可惜很多世家豪门不懂,一味压榨百姓,关键时候也不给活路。饿死了百姓,不但少了人口红利,还容易发生民变,历朝历代之民变,莫不是因为百姓饿得活不下去了,如黄巾、黄巢、闯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