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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茜檀想也没有想过去找阴韧帮什么忙。单不说那些陈年旧账,就算只说阴韧一向做派,她也不愿意去的。与虎谋皮,能省则省。
不过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她不去找阴韧,阴韧却去找她。
日头偏向西边的时候,闹腾了一日的郊外终于渐渐回归了宁静。所有人纷纷收拾行囊,套好车马,排着队似的,依次进城。
他们身后却留下了一地的狼藉无人收拾,那些权贵又怎么会理会去管这些。赛马的人弄坏了附近瓜农、菜农的田产,却还叫他们去收拾乱扔得漫山遍野的垃圾。
光是这一份粗俗傲慢,也足够让林茜檀对齐王不喜了。前世的齐王不得善终,死于乱刀,也和他平时作为有所关系。天隆帝将他留在京中压制阴韧,说不得是一个正确的选择。齐王行事,粗莽。百姓不喜欢阴韧奸相祸国,但同样也不喜欢齐王。
齐王临走还不忘给天隆帝拉低分数。一个齐王府侍卫不知怜老惜弱,竟然当众就将一个年约花甲的老者一脚踹开。老人的菜农儿子跑来扶起父亲,敢怒不敢言。
林茜檀将这些看在眼里,特地落后一步。又叫屏风跑腿一趟,进城去请城里闲散的人出来帮着收拾。她给了市价三倍的工钱,多得是人愿意。
不过林茜檀也的确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她并没有和林家的人一起回去城中。反正长辈没来,无人管束。林碧香临走的时候还跟她说了那么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姐姐这又是去哪儿?难道又是和谁私会?”
她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不过这一回还真让她说对了。
她就是与人“私会”。
马老七还在城外某片小树林里地道挖掘出口处等着她。目前他们暂时只挖通了隧道,但后期的修缮巩固工程还有不少。马老七请她过去亲眼看看,确定一下方案。
她撒钱撒得毫不犹豫,很是赢得了瓜农菜农的好感。
楚绛就在边上,林茜檀看他在那儿,不由想到,她可能没有办法去见马老七了。
于是使出一个眼色,让屏风走一趟,去跟马老七说一声。
屏风应了一声,去了。临走的时候看了楚绛一眼,暗想表少爷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们本来都已经和林家在路口上分开,表少爷是中途折回,也不知是怎么知道她们落在后面没有走的。
楚绛像是有什么恼怒的情绪萦绕在身上似的。林茜檀也是难得看见他不快全部写在脸上的样子,心里于是便有些观望的态度。
他看负责打扫的人已经来了,就对林茜檀说道:“你要的人来了,咱们回去?”
林茜檀点了点头,有些无奈。本来她也不是非得将这处地方清理干净不可,也有一半原因是算是因为楚绛而找的借口与理由。
那边马老七听说林茜檀不去,还愣了愣,他挖地道不小心挖到疑似夏末帝时期的物件,还想说顺便拿给林茜檀看一看。
谁知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巧合。
楚绛言出必行,当真是寸步不离把林茜檀看着送进府里才转身走了。林茜檀有些闹不清楚绛突如其来的情绪从何而来,不过他将她送回家,倒是替她免除了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的麻烦。
至少不会有谁拿她晚回家的事情说她什么。
况且阴薇这会儿其实也没什么工夫理会她回来了没有。
阴韧从城外回来,不回他自己府邸,反而难得到林家登门做客看妹妹,把她吓了一跳。
阴韧纵容阴槐伤了林碧香颜面的事很是伤了兄妹感情。阴薇见到兄长却不敢有什么怨气表现。
阴家上一代的老一辈早就没了,阴韧就是阴家的主心骨。阴薇求着他的地方还多着,根本就得罪不起。
林茜檀看见阴韧会坐在阴薇旁边一副“和善”的模样,就是觉得想笑。
在她看来,阴韧眼里恐怕根本没有把阴蔷和阴薇两个当作亲人,又怎么会来看一看妹妹在林家过得好不好?更别说会因为林碧香喜欢他送的东西,就格外上心。不知道林碧香如果知道自己钟爱的、拿在手里时不时把玩的扇子真的是人皮做的,会作何感想?!
林茜檀意思意思叫了一声人,就想走。
阴韧笑道,
“我是来找七小姐的。”
林茜檀不叫“舅舅”,他也不管她当什么外甥女。本来就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何必叫得那么亲。
不仅是林茜檀,就是阴薇和林碧香也十分讶异。
林茜檀进来的时候就看见林碧香拿着凶狠的眼神看着她了。想也知道,楚绛怎么会那么巧合跑回去,还不是林碧香“善意”提醒。
恐怕她以为楚绛是回去捉奸,结果她什么事情也没有地回来,她是不是很失望?
嘴上随口敷衍着应了一句什么给阴韧。
林茜檀对这人阴影重,很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但似乎是形势比人强,她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阴韧也不会让她拒绝。
阴韧手中拿捏着把玩的,分明是锦荷回来的时候自称掉落了的单个耳环,林茜檀不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巧合的事。
两人从阴薇那里出来,去了附近的一处八角凉亭,已经有丫头在那里摆了瓜果点心了。
“不知道丞相大人有什么要紧的事能和我这样一个小姑娘说?”林茜檀可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几乎是开门见山。
阴韧也不急,请林茜檀坐下,又慢吞吞倒了茶,却也不急着说话,只将手里那一只耳环扔到了林茜檀跟前。
路口那边自然有一个嬷嬷鬼鬼祟祟地在那里盯着,看上去像是阴薇的人。亭子里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当回事。
阴韧的茶艺不错,林茜檀早就见识过。如果只从学生的角度来看,她这位令她厌恶的老师事事学,事事精通,十分用心之下,煮出来的茶水非常地道,更有林茜檀熟悉的味道。
林茜檀闻着这味道,想到自己第一次被董庸送去阴家“服侍”的情形来,那时候阴韧也是在煮茶,只不过,那时候她梳的是妇人髻。
物是人非。
林茜檀倒也耐得住性子,既然阴韧不说话,她就捏着鼻子陪他喝茶好了。
林茜檀这样,阴韧的心情反而变好了起来。这个小丫头,十分得他喜爱。他都几乎以为自己动了真心了。
两人喝到了第四趟茶的时候,阴韧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说到了白天时候赛马的事。华灯初上,东山侯府到了掌灯的时辰,亭子里悬挂着的灯笼也被亮了起来,阴韧的面相显示在灯光下,看上去总没有阴黑阴黑的可怕。
“七小姐以为,”阴韧翘起半个兰花指来,要笑不笑的:“齐王骑术如何?”
林茜檀嗤笑,不知道他这是抽得什么风,忽然跑来林家就为了问她这些?还是说,他想说的是别的什么。
林茜檀如实回答,齐王常年在马上待着,又是一贯领军的人物,骑术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自然不是阴韧可以比较。
林茜檀又道:“丞相大人特地来林家一趟,总不会是专门为了这一句‘废话’。”
明明说的是不太礼貌的话,阴韧却没有任何恼怒之处,反倒是十分愉快。
林茜檀皱眉起来,眼里的嫌弃不加掩饰了。
阴韧看她还敢在自己跟前流露厌恶之色,唇角的笑意荡漾开去,有灯光,他看起来倒是不会显得那么阴森可怖了。
阴韧笑:“我是否得罪过七小姐?”
他的父母实在给了他一副十分有趣的皮囊,再配上他的后天修养,就算是敢于在皇帝面前弹劾他的大臣被他一眼看去,都会忍不住露出恐惧之色。
但是林茜檀却并不怕。
林茜檀其实想说,她不是不怕,只是怕着怕着,就怕习惯了。
林茜檀道:“似乎不曾。”今生的确不曾,但是前世有。林茜檀是念在阴韧屡次三番对自己留手,并没有再多说什么讥讽的话语。
“非但不曾,丞相大人的确‘帮助’过我几次,在此谢过。”上辈子的羞辱之仇是一码事,但这人同样对自己有恩。传道授业在前,许多次帮扶在后。
阴韧也不接这话,反而是顺道说起了其他的事情来,不过他心中的确因为林茜檀说了这话而愉悦起来。
阴韧心情正好,想了想,还是决定吓唬吓唬林茜檀。于是他在放下茶杯之后,说了一句话……
却也是这句话叫林茜檀在阴韧面前终于露出了明显的反应来。
阴韧走了之后,阴薇还装模作样将林茜檀叫去,试图打探一些什么。
林茜檀又怎么会把他和阴韧的对话告诉她?!
但阴韧说的话,也足够林茜檀引起警惕了。
“你说,如果叫皇帝知道知道,燕韶那块兵符现在在你手上,会怎么样?”唇齿清香的男人说出来的话就像是浸泡在毒汁里面一样。
阴韧善于攻心,看似是和林茜檀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地喝茶,实际上却是在施压。从心理上施压,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林茜檀前世时太习惯这种威压之感,但是说实话她也不太能够确定阴韧有没有在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里看出什么。她已经尽快掩饰下去了。
阴韧如果想要图谋大事,兵力不可少,这也是为何不论前世今生阴韧都积极渗透军中。文臣之中虽然被他收服一半,但真打起来,比的是拳头。
前世的天隆帝也许以为他三次征戎国都不太顺利也许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不配合他,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阴韧会在身后给他拖后腿。
但他当真没有想过,阴韧在军中插入的钉子比他想的要多。
但即使如此,阴韧仍然想要燕韶手里的那块大肥肉,兵,多多益善。
林茜檀本来不太明白阴韧为何不趁着天隆帝在军中的时候一了百了干脆谋篡了皇位。但后来发现不是阴韧不想,而是他做不到。
就像现在她所看到的一样。
要说有什么变数,也就是她复活而来带来的变数了。
这次天隆帝出征,用来护驾的心腹亲卫是前世同一时候数倍之多。前世时候的林茜檀曾经亲耳听阴韧和下属商议的时候提到过皇帝身边护卫的数量。
如此一来,那些混杂军中的士兵捣捣乱就罢了,但天隆帝的帐篷他们是无法接近的。
但燕韶的那支兵马就大不相同了,说是兵马,但每一个士兵都有以一当十之勇。
所以即使他不缺人,那也不能把一柄锋利的宝剑放在别人手上。要么自己用,要么毁了。
林茜檀确实表现得不错,阴韧的确无法肯定林茜檀知道不知道兵符的下落,更无法肯定,林茜檀是不是知道兵符自身所存在的天大秘密。
他想得不错,自从坠崖的事情发生之后,林茜檀便从王元昭那里拿过了兵符,封存在她京中数百家店面之中其中的一家。又在上方移植了大树遮掩,安全无虞。
林茜檀只是觉得,阴韧也许发现了什么。
阴韧的性格就是这样,古里古怪。他就像是一个作案之前有可能提前告知被害人的怪盗,就算被害人知道他的预警,他也一样可以得手似的。
林茜檀却忘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忘记了她曾经被阴韧关在身边做女奴的时候的日子。
另外一边的马车里,阴韧坐在正中闭眼假寐,正有一个他的心腹在边上给他捶腿。作为从头到尾听到主子和林家小姐对话的人,他替主子觉得不快。
借着和阴韧说话的机会,他就顺手说了几句。
“主子对那七小姐不错,为何不告诉她?”
阴韧眼睛也不用睁开,过了有一会儿才回答道:“念在你伺候我这许多年,这次便罢了,下次若是再问,别怪我不客气。”
那人立即点了点头,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不过只是觉得这样做很有趣而已。
外面的天色又更黑了一些。
夜色早就降下了,满天的星辰照亮了夜空,王元昭便是在天上景致最美的时候来的。那个时候林茜檀已经坐在桌前写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大字,平心静气。
他刚来便嬉皮笑脸的:“你倒是难得主动找我一次。”
林茜檀笑,也不多说,赶紧请他入内,他犹豫了犹豫,像是顾忌到白日的时候楚绛说的那些话,有些不肯。但看林茜檀神色认真,便进了。
林茜檀亲自过去朝着窗户底下看了看,确信没人,又叫屏风屏浪两人守着门口,这才和王元昭说了说傍晚那会儿亭子里的事情。
王元昭听着听着便渐渐收了笑容,使得他的面部表情和他身上的煞气更加匹配。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从他身上时不时飞出来,扑到林茜檀的脸上。林茜檀知道王元昭这大概是不知又从哪里动过手直接就过来了他这边。
阴韧说的,自然不止兵符的事情。
林茜檀说:“我怀疑,他之所以在这个档口积极支持陛下这个恨不能手刃他的人去征戎,也许是有借机对陛下做些什么的打算。”
天隆帝如果死,他准备不足,也许即使强行登上皇位,也不太能够服众。
所以他最想要的事情,可能是能够以某种方式控制皇帝,叫他慢慢地死。就像上辈子的时候一样。
就像林茜檀曾经提醒萧太妃的一样,饮食是最容易叫人钻空子的。
但皇宫里一向戒备森严,阴韧唯一的一次有机会,还叫一个不知姓甚名谁的宫女误食了给做了替死鬼。阴韧并不放弃下手,所以在明知道天隆帝有可能故意计算他的前提下,还坚持支持他出征北戎。
不过是彼此利用,彼此防范,又彼此算计。
王元昭明白林茜檀的意思了。
他沉吟半刻,对着窗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随即便有人出去了。
林茜檀道:“何时开始配备暗卫了。”
王元昭不答反问:“如果不是你不肯,我简直都想给你也配上一个。”一边说话,一边回过头来。
锦荷正好进来,刚好就看见王元昭那两幅脸孔的切换。心想,她主子知不知道在她面前嘻哈没正经的人是用什么表情去和那不知道在哪里的暗卫说话的?
王元昭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就交给我来处理。”
林茜檀于是送他出去。
林茜檀这才将锦荷呼唤过来,问锦荷怎么进来,锦荷这才说了句:“小香姐说,有人在查咱们。”
林茜檀看了看勉强还能看见一点影子的王元昭,问了具体的情况。
那边王元昭已经翻墙走出去很远,不多一会儿就顺利落在了侯府外面。
正有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立即凑上前去,与王元昭说道:“主子,咱们的人刚刚在侯府外面发现几个行踪鬼祟的,您要不要亲自‘问问’?!”
“前面带路。”王元昭沉声。难道是跟着他过来的?
另外一边锦荷则刚刚和林茜檀说到要紧处。
田小香说,最近总是有些可疑分子,在她们店铺外面装作客人在徘徊观察。
不知道目标是什么。
林茜檀沉思片刻,仍然想不出多少头绪。按照锦荷提到的几家店铺,那都是她经常进进出出的。难道是说,有人发现她手上有京华梦景图不成?!
又或许这只是普通的商业竞争对手?还是说是别有所图?
那边王元昭的拷打审问也许能够提供一部分答案。
嘴巴没有拳头硬,王元昭亲自动手。几个年轻男子被架在架子上用刑了一会儿,就受不住,什么都说了,说来好笑,四皇子居然会派人跟踪林茜檀。
四皇子府的小厮又不是什么刚烈不屈的,他们主子要他们做的,不过就是抓着机会把林茜檀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去四皇子府玩弄而已。
王元昭笑了——这位四殿下是不是对自己太过自信?!
难道说,这中间是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那几个小厮自然知道一点,王元昭也不用怎么逼她们,他们就跟那竹筒倒豆子似的,自己就说了。
王元昭笑了。
他倒是不知道,林茜檀还对四皇子做了那种事。
不过她这事做得的确不地道,既然要阉,为什么不阉得干净些——王元昭干脆笑出声来。
这么一点小事,也没必要特地回头一趟再告诉林茜檀了。王元昭将他们交给下面的人,自己走出临时用来审问的破庙,他还有事,需要……见血。
过了没几天,三桩震惊了整个京城的灭门大案第一时间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死的还都是兵部主管文书往来的重要官员。外头的人不知道内情,只知道三位官员自己死还不算,还带累家人。舆论大多斥责凶手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到了四月初的时候,还有许多人既害怕又兴奋地在议论着这件事情。
林茜檀去别家闺阁聚会和京城贵女联络感情。聚会上大家都在说这。就连顾晴萱也忍不住跟着别人一起说两句。
林茜檀丢下她去堵截魏嘉音去了,她一个人无趣,和旁边那些人又有些说不上话,便干脆自顾自站到角落里,无聊等着林茜檀回来。
顾晴萱撇撇嘴,不就是说了几句实话么,怎么还成了没同情心了,她哪句说错了,那几个死了的,哪个不是名声在外的贪官污吏?哪个家里的亲戚又不是无恶不作,欺男霸女?
还不是因为他们背后有阴韧这个大丞相撑腰,所以才无所顾忌。
和林茜檀说起,林茜檀道:“你没说错,只不过……说得不是时候而已。”
顾晴萱有时性子太直,说起话来有些不顾后果。和陈靖柔也算是臭味相投了。但林茜檀不清楚,她也有心思是永远不敢说的。
林茜檀不仅赞同顾晴萱的想法,认为那几个官员死有余辜。而且还知道凶手是谁。
只不过那个凶手……根本就没有将人家一家灭门。
这事王元昭已经跟她提过了,他杀的,就只是那三个官员,根本就没有对无辜的人动手,谁知到了第二天才知道出了这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