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室的样子,皇室的样子起码应该像安逸侯和方卿和那样,不怒自威,面如平湖,气度雍容,端庄风流,他们高高在上,他们礼貌疏离,让人一看就自惭形秽,不敢高攀。
或者,飞扬跋扈,目中无人,视人命如草芥,不自知的残忍,何不食肉糜的天真。
就该是这两种对立面,如天平的两端。
这两端,那一端都不像会有斯文鬼这样的人。
可是如今的一条线索告诉他,这个和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看似毫不相关的人居然有可能也是内部成员之一。
容小龙活到十五岁,觉得天大地大,老树成精。
他把目光转向那个老人,他年轻的时候还是南顺的皇商,专门和皇家打交道,金钱如流水般在他手上流过,不知当年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权倾一时。如今物是人非事态变迁,他蹉跎成了个目光浑浊的小老头,无限的可能都消失那场遥远的火海里。容小龙看不出来他曾经是个朱门富贵之人,可是他又曾经珍珠如土金如铁。
等容小龙从作坊出来,天已经黑透了,今天并非不闭市的日子,他得在宵禁之前回客栈去。他闷闷不乐,一路上都不说话。
“容小哥儿你说,我到底会是个王爷呢,还是个亲王呢?”
斯文鬼从惊讶到自我怀疑再到欣然接受,中间几乎没有过度。他飞快接受自己是皇室成员的这个设定,并且觉得自己必须在平民容小龙面前端庄自持且平易近人。
“我不知道。”
斯文鬼把容小龙的闷闷不乐当做是对于他身份落差一时间的无法接受。他宽慰道“容哥儿高兴点,换条路想想,这是一件好事啊。”
“能是什么好事?”
斯文鬼说“你不是说我有可能没死,我若是没死,你救了我一命,那你就是皇室的救命恩人,以后你想在哪里横着走,就不会有人敢让你竖着走。”
斯文鬼问他“是不是很威风?”
容小龙泼他冷水“你是皇室要员,有可能就住在皇宫或者王府,我是个平头百姓,一没有信物二没有身份,你又四大皆空忘了个干净。你现在的身份,是太子,还是玉帝,其实都关系不大。天宫和皇宫对我来说没什么两样——我都进不去。”
容小龙继续泼他冷水“还横着走竖着走呢,我都怕我明天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容小龙心里凉飕飕的,脚跟灌了铅一样走的慢吞吞“你怎么能是皇室的人呢,你要是个纨绔子弟富商少爷什么的,那大户人家的围墙我还敢去翻一翻。”
容小龙说“之前光一个侯府我都差点出不来,更别提皇宫了。”他把手臂抬起露出手腕上的青紫,“你看到我这伤了吗?叫那侯爷给我锁的。”
斯文鬼吓一跳“你真去侯府啦?”
容小龙点头“是上一个的事。”
斯文鬼很抱歉“看来是麻烦事呢,原以为我这个会比上一个好办点呢,结果要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
容小龙头也不抬,闷头走。
斯文鬼更抱歉了“要不算了吧。”
容小龙终于搭理他了“什么算了吧?”
斯文鬼说“别冒险了,我若真是皇室的要员,忽然不生不死不觉得很奇怪吗?我若是重病垂危,既然是皇室要员,肯定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到处寻医问药了。可见我不是简单的重病垂危什么的。我若不是简单的情况,你一个小孩子贸然介入,搭上小命不说,可能最后也是无事无补。”
容小龙在一个小巷的暗角处停住脚步,他背靠暗角,抬眼去瞪比他高半个头的鬼。
瞪到斯文鬼心虚不敢正视自己,才压低声音说“你要想清楚,算了吧这个事情不是能轻易说出口的。我才十五岁,第一次闯荡江湖,我会胆小会害怕,可是我到现在还没有临阵退缩过。因为你们在我身边看着,所以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不是在做无意义的事情。不管结果怎么样,哪怕像上一个,没有活下来,可是他心愿了了,事情做成了,他走的无怨无悔。算得上死而无憾。”
容小龙又伤心又生气,他说“不是每一个半死不活要死不死的人都会变成一忘皆空的鬼的。我统共就遇到你们两个。你们肯定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有什么大事未成才会生魂离体。”
“你现在是忘了,所以才会说算了吧。如果你想起来了呢?你想起来了到时候就来不及了,你会不会死不瞑目啊?”
“你再想想,你这个模样,撑死了也就而立之年吧,你的身体还在撑着一口气拼命的活着,你的生魂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你遇到我的时候不知道我能看到你的样子听到你的声音,你却和我对话。我不知道你之前和多少人这样说话没无视过。你数过吗?”
斯文鬼依旧不去正视容小龙“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纵然什么都忘了,这句话我还记得。”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升起了一轮小月亮,低头看了看地,容小龙的身影藏在阴影里,地上空空荡荡,他站在月光下,空对影。
容小龙走出了阴影,月色笼在他的身上,他的青衣披上了一层华光,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他的音色还带着少年人的清朗“可是你遇见我,我能看见你,这是不是命?是不是天?”
斯文鬼喉头哽住。
他做了鬼,流不出眼泪。
他若是个女鬼,此时此时早就说那句用烂的话本里的台词了。可惜他不是,于是那什么结草衔环做牛做马的虚无的假的要死的来生许诺就烂在了肚子里。
已经快宵禁了,街上只剩下零零散散的人忙着收摊关门清扫门前路,那条小巷是回悦来客栈的近路,沿路都是住家的围墙,高高低低,月光被不一的围墙切割成几何的方块,在路上呈现出明明灭灭的光影,容小龙的少年心起,边走边用月光搭的格子玩起了跳房子,四周安静,他们都不说话,偶尔有被路过的脚步声惊扰的犬吠,也打不碎这静寂。
对于十五岁的容小龙来说,这是一条很普通的巷子,他后来走过南走过北,路过无数长长窄窄的小巷,他穿过雨廊,下过天坑,跨过独木桥,蹬过天梯,他无数次的在夜晚行走,见过满天如碎银一般的星空,见过璀璨如钻石的银河。月亮还是个那个月亮,夜晚的时候依旧会降下黑幕。再也没有一条小巷子,让他可以如今夜这般闻着犬吠人声,少年般的跳房子,不会因为眼前的黑暗而悲伤,也不会因为转角的光明而多过的惊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