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台童子的尸体被淮城知府单独停放在一处停尸房中。
此时距离事情发生的时间相隔还不到六个时辰。尸体还新鲜。带领的仵作连嘱咐他们一句捂着口鼻都没嘱咐。
用仵作的话说,就是寻常不过的命案。浑身上下验了一遍,都写不出新鲜的东西。和另外那一具尸体一模一样的情况。
不过就是心口中刀当场气绝。
不管是他面带诧异神色,还是恐惧神色,还是悲伤神色,这千人千面,也不能单一要求人死神态从众。而这种不常见的死状,也并不能证明任何和长生论的关联。
知府是其中的知情者。表示曾经再三询问仵作和官衙的医者。均表示无异常。不过是个正常发育的男童。看不出任何异常。那医者甚至还委婉劝说知府,不必信那些信口雌黄之语。
知府听闻,倒是松了一口气。
可见民间大多人还是觉得长生之论纯属无稽的。
若离却道:“民间觉得长生之论无稽又如何?民间觉得长生确有其事又如何?这天下,又不是掌握在民间这些人的手里。”
若离冷笑:“身在其位者,居然会为了这样的事情而松一口气?事到如今,为何不想一想,到底是谁,令民间知道长生论的?倘若身在其位者一开始就觉得长生之论滑稽可笑,不可信服,那么凤台童子之流如何能够苟延于世?”
若离说话又直接又不客气,知府只她背后代表何人。自然不发一言出声反驳。若离也心知肚明他并非被自己说的哑口无言,也并非维诺自己,他也不是真的畏惧方卿和,只是他官位属方卿和之下而已。
道理简单,她也通透。
只是不吐不快罢了。
虽说有些话不吐不快,可是更多的话,吐了也还是照样郁结。
若离的郁结也并没有因为听闻江湖赵家的主动援手而有所缓解。
她和容小龙的第一回见面就很不友好。
如何友好呢?
他们可是在停尸间门口打的照面。
在这之前,赵帛听闻此事同意他们要求的并不是方卿和本人而是若离的时候,表情就十分值得玩味。
赵帛的脸上显出牙疼一般的纠结来:“我还不如去见方卿和方大人呢那若离,脾气比方卿和更坏。”
月小鱼说:“你算不算在说那位方卿和的坏话?”
赵帛忙说:“我这只是在陈述事实!我也奇怪都是养孩子,方卿和养的杜衡和陌白衣就很好,一个养成武林盟主,一个养成江湖大侠。到了养个女娃娃,却成了个刁蛮任性的丫头。”
容小龙一开始是抱着听趣闻的态度听赵帛说话,可是听到后面却听得自己开始结巴起来:“你。你知道?方方卿和,方卿和是”
赵帛被容小龙的结巴结巴的莫名其妙:“知道什么?方卿和就是雁南声的事情吗?”
赵帛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自己随口就说出了怎么样的话来。
赵帛说:“我当然知道。我们是赵家,江湖世家。我们当然会知道。就像陌家知道我们赵家和官府合作过一样。陌家和赵家也知道方卿和就是雁南声的事情。”
赵帛说:“江湖和庙堂的分界,江湖人看着是黑白分明的。可是实际上站在中间为此平衡的,恰恰就是我们这些江湖世家。否则那些江湖人以为朝廷还真的拿江湖没办法了?开什么玩笑。”
赵帛说:“你说,都是养孩子,雁南声养孩子,把杜衡和陌白衣养的多好?怎么到了方卿和养孩子,就养出那样的大小姐来?”
容小龙不知道如何说:“我不曾见过那位若离,我如何能够现在就下判断呢。”
赵帛说:“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他甚至比容小龙和月小鱼还迫不及待。他饱受若离碾压许久,急于寻到同类,和自己一同暗地里吐槽若离。最好还可以一起质疑方卿和的教育失败。眼前的容小龙在他看来就是个很好的备选人士。
容小龙对若离这两个字感到有一丝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他略回忆了一下就想起来:是在白塔寺,当时他在晒太阳,和方卿和闲聊的时候,不必小和尚来传话,和方卿和的谈话中就有说到若离这个名字。
不必小和尚称她为若离姑娘。
他当时还以为这个名字的主人和方卿和一起离开了淮城前往金陵了呢。
居然还留在淮城吗?
为什么?
是和他们一样的理由吗?若不是,为何如此迅速的,等在那里的恰好就是方卿和身边的若离呢?按照赵帛的意思,若是是方卿和养大的,那么若离的就应该和杜衡以及陌白衣一样,是属于方卿和信任的对象。那么由着若离来处理淮城凤台童子的事情,也不是说不通的。
他把回忆又往前扯了一段。
那天晚上,他见完小杨先生他们之后,白塔寺外起来大火。
大火当晚扑灭。
在场的人都送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神态也随着火光的熄灭而隐没。
除了方卿和。
方卿和当时说:“这火光冲天,又怎么会是普通山火呢?”
过了一会,又说了句:“且烧着吧,又能怎么样呢?”
他脑子有些乱,回应也杂了顺序。忘了方卿和这句话到底是说在大火扑灭前还是后。
可是不管是前还是后,这场大火在方卿和的心里始终没有熄灭过。
赵帛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到了淮城知府的府衙内。赵帛熟门熟路。明显已经不是第一次来。看他的举止动作,也不想是犯错来的。
月小鱼说:“你和知府很熟吗?”
赵帛神情自若点头:“还好。”
赵帛故作了一会玄虚,还是揭开了谜底,他说:“这位淮城知府,之前在左海任职。他们府上住我隔壁街,两家院子就隔着一堵院墙。圈的湖还是同一片的。小时候我还爬墙去偷他们家的荔枝吃。”
月小鱼说:“这左海可大了去了。怎么是个和左海沾边的,都能和赵家扯上联系?”
赵帛不服气:“左海是大了去了,可是我赵家的产业也大了去了!”
月小鱼丝毫不买账:“那怎么不把左海也给划成你赵家的产业呢?”
赵帛顺嘴接话说:“这不是等着我来办么?”
“那你可真忙。”月小鱼吐槽他,“又要当神偷又要扩大自家的产业。”
她把这两件事串联一番想了想,还确实有点替赵帛担忧起来:“那回头怎么办?回头你当了神偷,偷来偷去发现偷的都是自家的产业,那岂不是丝毫成就感都没了?”
赵帛之前从来没想过这事,如今被月小鱼提起,一时之间倒还真的给问住了。
那怎么办额?左无可偷,右无处偷,那岂不是要偷上天上去?
容小龙在一边翻白眼:“哪有什么难的呢?就算是难,也先等赵兄拜了神偷做师父再说吧?何况偷自己人家就如此容易?偷着不都是乔装蒙面么?难道他去偷自己家的时候还要声张一句,我来偷自己家了!速度回避!”
这还是偷吗?这不是成了过家家了?
容小龙给赵帛分析:“你们赵家执法世家,网罗众多江湖高手为门客,也算得上是另外一种的高手如云吧?而且高手还不是单一武功的。那就更复杂了。只怕到时候,就算是你拜师学艺的那位师父,都不一定能从你赵家全身而退呢。——除非你真的是想过家家。”
月小鱼觉得容小龙说的言之有理,她甚至为此灵光一现,还给赵帛出了个主意:“你好歹是世家公子,人家收徒是有门槛的,你拜师也得有门槛。你与其辛苦去江湖满世界找神偷拜师,不如让愿者上钩。”
赵帛听着有点紧张,心砰砰跳。他觉得似乎有点可行和见到曙光。
他示意月小鱼说下去。
月小鱼说:“你不如放个话出去,你赵帛,赵家庄少庄主要拜师。而拜师的条件,你就可以自行列几条。比如第一条,就是去能够从你赵家庄拿走一样东西,至于什么东西,你自己可以寻思一个。第二,就是去陌家拿走一个东西。如果前两者都能办到,起码也是个江湖数一数二的神偷了吧?”
赵帛说:“江湖如此之大,高手如云,万一到时候同时能够办到以下的不止一人呢?”
月小鱼说:“那就让他们去方卿和府里偷。”
这话一出,赵帛和容小龙都倒抽一口凉气。
容小龙想,那还不如去偷安逸侯府呢。
月小鱼选择方卿和的理由很是理所当然。
她说:“你刚刚说方卿和就是雁南声,我虽然没有是没兴趣,可是我也知道雁南声是江湖第一高手。除了西奥的完颜月,在南齐第一就是方卿和。若是那神偷能够在方卿和眼皮底下偷盗成功。不仅仅是身手了得这一回事了,这胆量也是全天下都数一数二。”
月小鱼掰着手指给赵帛算好处:“到时候你还能练练胆子,所谓严师出高徒嘛。师父胆大,徒弟也撑死。你现在只怕别说去方卿和府里偷东西,你瞧你刚刚听到方卿和名字的样子啧啧。”
月小鱼面露不屑。
赵帛被踩到痛脚,理所当然反击:“你那是不知者无畏!你又见过方卿和?”
月小鱼面露得意之色:“巧了,我还真见过。”
赵帛不信:“一面之词。”
月小鱼指容小龙:“人证。”
无端被牵扯进来的容小龙无奈点头。
赵帛绝望。
月小鱼趁机落井下石:“你现在连方卿和身边的若离姑娘都害怕。那以后怎么当神偷啊?”
赵帛挣扎给自己辩驳:“谁说我怕她?谁会怕一个臭丫头?乳臭未干的我只是好男不跟女斗,君子动口不动手,不对,君子也不动口!”
赵帛话音刚刚落地。门口就出现一个人影。逆光,身高与月小鱼相差不大,身段苗条,细腰芊芊。是一位姑娘。她缓缓朝他们走近,随着她走动的动作,有清脆的珠玉之声伴随。
等到走近,容小龙和月小鱼才得以见全貌。
她一声淡色紫衣,皮肤白皙,青葱般的手指,一看便是富贵养起来的姑娘。那细白如缎的手腕上,一对紫玉手镯,使得走路之时有脆音动容。
她年纪和容小龙赵帛相仿,眉目精致,五官之间已经可以窥窃出未来的殊色动人。
赵帛一见她便心虚,尤其想到刚刚还脱口而出的内容,更加不敢直视她。
他干巴巴在中间做引荐人。
他指一边:“容小龙容少侠。月小鱼月姑娘。”
他指另外一边:“若离姑娘。”不是若姑娘也不是离姑娘,就是若离姑娘。前面连个姓氏都没有。
容小龙朝她施礼:“若离姑娘。”
若离姑娘淡淡撇他一眼,对他做了个极其勉强的回礼。容小龙本来还想着赵帛一开始说若离性子古怪不好说话原来是真的,却见若离对月小鱼端正行礼:“月姑娘好。”
月小鱼也还礼:“若离姑娘好。”
徒剩容小龙和赵帛面面相觑。
严格来说,这是月小鱼第三次再见凤台童子。
就算是之前明白面前这人恶性昭彰罄竹难书。可是明明几天前还是活生生的人,而此时却成了冰凉尸体。心理不适绝对是人之常情。
停尸房中光线并不算是充足,窗口开的高且小不说,门槛还垒地很高。据说这是湘西的传来,到之后成为仵作义庄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停尸间的房子,不可直射光源,门槛高过膝盖,不可见猫,也不得闻听哭声。
规矩杂,且多,但不乱。
就是因为如此,更使得阴气森森,令人毛骨悚然。
虽然环境如此可怖,可是容小龙一路走来左右四下观望,这一片居然分外干净。别说什么恶鬼怨灵,连离朱都不见一个。
果然那些什么停尸间闹鬼,义庄怨气森森,都是人编出来的鬼话。
若离和月小鱼走在前面,容小龙在后,之间若离手持那盏烛台灯火随着走动半明半灭,她的面容俏丽,眉翠唇红,她说话间嘴角弯弯,使得她初见之时的清冷面容在烛火中显得生动起来。
她和月小鱼说话。
“凤台童子出事之后,贺兰府那边立刻就把尸体抢走,极其蛮横。他们大约也查验过了一遍。觉得查验不出来什么,这才把凤台童子的尸体丢了出来。”
“丢?”
“是丢出来的。知府那边还在头疼如何争回凤台童子和另外一人的尸体。结果就有差人回报,说贺兰府那边,已经两具尸体连同凶器都丢到了大堂内。知府赶过去一看,那两具尸体维持原状,就躺在官府正大光明匾额的下方。”
若离阐述的很仔细,声音也柔软动听。听得原本落后在容小龙之后的赵帛都走前了一步和容小龙并排,竖起耳朵听。
“当时发现尸体的是知府的一名差人,那差人还算聪明,看到尸体就停了脚,没有进大堂。所以当时什么样子,知府见的依然是原状。那凤台童子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合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当时凤台童子的眼神就直直盯着那正大光明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