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江湖神偷盗圣当真的赵帛这还是有记性之后,第三回跟着赵小楼到的方府。
头一回是来见的方卿诚。
见方卿诚那次,印象一直不忘。
原因说出来又俗气又福气自然是因为方卿诚容色倾城的缘故。
幼年时候的赵帛,尚且背不会关雎,却在头一回见方卿诚的时候,就领悟了何为念念不忘,必因美色。
这世上,所有的见之不忘,都是见色起意。
当然,这意,也不仅仅代表男女之间的心意。
而是一种不知如何用一言半句就可以完整概述的,一种对于被打破认知的震撼。
那掉了一颗门牙的赵帛,仰头望着方卿诚,吃惊张大嘴,连平日里要掩饰自己缺了门牙这件囧事都给忘了干净。
赵帛奶声奶气,声调又稚气又尖锐“你,你居然比我小叔叔还要好看!你是天上来的吗?是神仙吗?”
别看赵帛年纪小,可是真的言论起来的时候,一张小嘴叭叭叭地说个不停“你是神仙,怎么来人间了呢?你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飞下来的?你飞下来的时候,定然不是脸着地的!否则不能那么好看!”
这赵帛简直天生就是赵家的人。去哪里都吃得开,也不怵场,很是天生的一把交际能手。
小小脑袋瓜尚且还没学会足够的词,却能天生自然地把好词往美人身上堆砌。
这也是他的模样讨得了便宜。
这要是夸赞之语出自一个五大三粗的浪儿嘴里,估计此时牙都不剩一颗。
可是如今,眼前出口的,是一个掉了一颗牙,长得粉雕玉琢,甚至还带着奶气的娃娃。这就要另外说道一番了。
奶娃娃说什么都是对的,且说什么,都能得到夸奖。
何况是又漂亮又金贵的奶娃娃。
没办法,这个世间,以色看人的世道,美貌自古稀缺,美貌的持有者,自然可以从六岁到六十岁,横杀遍地。
当年就能够讨得众人好的赵帛。
如今十二岁了。
依然粉雕玉琢,金尊玉贵。俨然已经有了一副世家小公子的矜贵扮相。他和赵小楼却不同。
赵帛深燃知晓自己的好看和讨喜之处。和总是面无表情端庄持重的赵小楼不同。他总端着一张笑脸,笑容又是明媚又是狡猾。很是懂得利用自己这张老天爷抬爱赏赐的漂亮脸蛋来得到便宜和便利。
赵帛第三次登方家的门。
这个时候,方家的主人已经换成了方卿和的幼弟。
和自己小叔叔一般的年纪。其实算算,赵帛眼下要见的方卿和,其实和当时初见时候的方卿诚,是一个年纪。
故而不见什么改变。
只是
赵帛吞下了刚刚想要出口,却又在出口之前觉得不好的话“他,方卿和,有方卿诚好看吗?”
赵帛心知肚明。
那个当年好看的,如天上掉下来下凡的神仙一样的方卿诚已经去世了。
作为生来就站明白立场的江湖人,对于生生世世,爱恨离别,该一早就习惯且世故。
可是,这是习惯和世故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哪怕是珍贵的珐琅花瓶碎了,都要可惜一阵子吧?
何况那可是个人。活生生的,会冲着他笑,牵着他的手去喂金鱼,给他讲故事的方卿诚。
赵帛强迫说服并且相信自己方卿诚其实就是个神仙,下凡渡劫来的。所以来人间时光短暂。匆匆来,和这些人打了个照面,就匆匆走了。
凡人和神仙啊缘分就是如此的短暂。该习惯就好。
十二岁的赵帛,怀里揣着一点点沉痛的心事,跟着赵小楼踏进了方家的大门。
眼前还有个当务之急要解决。
他还要寻个何时的机会,向着赵小楼和方卿和表明态度自己是认真,想要把做一个江湖如雷贯耳的神偷当做毕生事业的。并非是因为孩子的无聊,寂寞亦或者是什么一时兴起。
故而,不要想着给他寻什么玩伴。他可是执法世家的小公子,嫡系继承人。如何为了一个随便的什么人,就对自己毕生的事业见异思迁呢?
十二岁的赵帛觉得,作为一个合格的执法世家的优秀传人。不光要做到对事对己有清醒认知。而还要拥有优秀的,及时醒悟和推翻上一秒自己的坚信言论的优秀的知错就改的良好品质。
他对着方卿和身边那个娇俏的,有着一双小鹿般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姑娘,恭敬地让了个礼。
这短暂一瞬间。
什么神偷,什么毕生事业,以及什么坚定信念,都敌不过这眼前未来的‘青梅竹马’。
十二岁,且已经在心中有了一套完整的行走规矩礼仪的和江湖侠客做派大全的赵帛,在心中飞快的筛选和斟酌了一番,决定采用前者。
一来是因为这小姑娘非江湖儿女,与之杜衡陌白衣不同,大概并未受到过江湖的熏染。且她日日跟随方卿和,定然更加适应那套规矩做派。
心下注意打定。
彼时眼前若离还尚算是怯意满满,她躲在方卿和的背后不肯出来。大概是因为一直被养在府中的缘故,见的人少,年纪也小。自然做不到如赵帛那般游刃有余。虽然这样的有余,不过是在同龄人中对比出来的自在从容。原本懒洋洋且微笑自持的赵帛当下一抬眼,就撞上了那一双薄薄刘海下的大眼睛。
那眼睛如鹿一样无辜,如春水那样起涟漪,如天上星子那样令人神往,如百花含羞那样令人怜惜。
赵帛立刻挺直了背脊。一切该有的的礼数都给忘了,成了个端庄的木人一样。
看得方卿和和赵小楼笑。
赵小楼开口问赵帛“要不要和离妹妹玩?”
赵帛心中拼命点头,可是君子自古端方,做不得太过急切之事,于是有这样的一层顾虑之后,他面上又故作矜持,端了好一会,才装着勉强点点头。顺着赵小楼的推攘的力度往前走了一步。再施礼。
可是若离不买账。她依然紧紧抓着方卿和的袖子不放。赵帛上前一步,她就退一步,扯得方卿和都跟着退。
距离就是那么刚刚好,一步都不肯缩短。
而在这样的僵持中。赵帛飞快的翻起了旧账。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刚刚心中一瞬间心动的其中理由。
人生三大喜事之一的,他乡遇故知。
还不是债主。
万万没想到,年仅十二岁的赵帛,也能有故知这样的存在。
她,她,她不就是当年那个,试图拐走自己的小姑娘嘛!
险些没认出,不怪自己眼拙,而是女大十八变的缘故。
怎么才短短三年未见,她就出落如此好看?那若是再过三年?岂非是仙女下凡了?
赵帛目瞪口呆。心中滚过无数的惊叹,而那惊叹在心中流窜的伶俐,到了舌尖却木了,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而这一切,落在方卿和和赵小楼眼里,却成了另外一层意思。
在方卿和看来,自己家的小姑娘不合群,不爱交朋友,遇到同龄的活泼少年也带着明显排斥。他倒是本能的在当下就开始自我反省,不管是那杜衡,亦或者是陌白衣,解释年少活泼,江湖意气风发。不管是交朋友,亦或者是爱人,都是直接爽快,不带一丝的迟疑。
怎么这一套落到养小姑娘这里,就迟钝了呢。
难道,当真养男孩和女孩,不同吗?还是说,要把若离,放到江湖上历练?可是人家小姑娘才十二岁,就算要历练,也得过个两三年吧?自己虽然是十四岁就行走江湖,可是当时可是雁回楼令他,为他保驾护航。雁回楼那时候一心栽培他,把栽培当做一生最后一件大事。自然把他看得如眼珠子那样宝贵。
可是他能够做到如雁回楼对自己那样上心吗?
那必须不可能。
而在赵小楼看来。他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的侄子对于神偷这个事业的重视程度。他还尚未娶妻,赵帛是眼下赵家唯一的嫡系传人。万一他这一生都没有迎娶到自己心仪的姑娘,那么他必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是若是如此,那岂不是要为难赵帛?
想想以后,长大成人的赵帛一边当神偷,一边执法。一边知法一边犯法。
该有多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才能不变态啊
年轻的家主此刻看着自己那连奶气都没有掉完的小侄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开枝散叶,居然如此迫在眉睫。
看来,要再去一趟陌家了。
赵小楼一趟金陵之行,兴冲冲而来,结果换得沉重心情而去。
一辆马车悠然驶过金陵中随处可见的石桥,大约是车轮碾压到了石桥的碎石,突地颠簸一起,晃地原本打蔫的赵帛不注意,一头撞上了雕花的车壁。赵帛趁机眼泪汪汪。且还兜不住,一颗两颗的眼泪,顺着鼓鼓又白嫩的脸颊扑梭梭如滚豆子那样落下。
倒是吓了赵小楼一跳。
连原本沉重心情都被这一跳给跳没了。
“你哭什么呀?就那么疼?”
“我们真的要离开金陵了。”
若离从深埋的披风中抬起头。
朝着月小鱼眨了眨眼睛。
一滴眼泪,就这样当着她的面,无声的滴落下来。
那滴泪落到暗色的披风上,隐藏无形。在第二滴泪要落下之前,若离又把脸埋进了披风里。她就那样,如赌气一般,抱着膝在行走的马车上一言不发,安静落泪。
在离开金陵的马车上,此时是清晨,金陵是帝都,即便是清晨,已经隐隐有了热闹态度。除却车外规律的马蹄声之前,随着车帘的晃动,还能听到街面上的动静。
月小鱼并未掀开帘子往外看,但是她多少能够猜出一些动静挪动板凳的声音,那大概是早起摆摊的小贩开始摆弄沿街供客人落座的摊子;那竹子的吱呀声音,想必是沿街的店铺开门的声音,还有随着清晨的凉风,吹进来的气息,出炉的面点的水汽,炭火的呛人味道,蔬果的甜香,骡马的气味等等。
冬日要来,天气渐渐冷却,方卿和给月小鱼准备的车马内壁也撞上了柔软的内侧,虽然为了不显眼,不算是十分话里,却非常受用,柔软又厚实。
可是不管如何厚实,依然挡不住那红尘的味道。
月小鱼喜欢这红尘的味道。
每当她觉得再也无法支撑,她就会去街面点一碗馄饨或者一碗面,亦或者一个包子,在街面的摊上慢慢吃完,慢慢觉得自己身在红尘,自己还活着,有血有肉的活着。她就什么都能支撑下去。
她对这红尘,永远充满了感激。
月小鱼万万没想到,方卿和居然就这样答应了若离和她离开的事情。
若离在花园中,自作主张和她约好,要偷偷和她一同上马车。离开金陵,奔去赵家。
这一切都要偷偷瞒着方卿和。因为离家出走,本就不是什么应该大张旗鼓昭告天下的事情。她说自然会留书。
留书不丢脸。
放在戏文中,这叫留书出走。
她要去江湖,要遂了方卿和的心意。
她会在书信中讲,她关于方卿和的话,一句都不忘。她自然清清楚楚记得,方卿和很早就动念头,要送她去江湖历练。
方卿和当时说,他们所见的万物山川,咱们若离也一样不落,都见到。
既然如此说,那么捡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走。
她这就去和容小龙一起闯荡江湖去。看那山川万物,一样不落的,都见到。然后回来,理直气壮告诉方卿和,我见了那天地万物,见了那浩海星河,见了人烟沙漠,见了奔腾江水,可是我置身眼前的时候,心中只剩无尽的寂寥。没有任何一处的风景,比在你身边来的安心和温暖。
你才是我的天,我的地,和我的人间。
这一番言语,落在话本中,看着实在是激动人心。
大概下一幕就要演绎出生死相聚,誓言无悔的话。
可是这落到当下,落到月小鱼眼中。就成了哭笑不得的孩童之语。
月小鱼也曾经有过十五岁。
自然做不出打击的行为。
她把那句问话咽了下去。无声的选择了沉默。
“你可知道,走遍这天地人间,需要多少岁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