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帛被一股强大的内疚侵袭了全身。
那种内疚如一股怨气一般,噎住了他的喉咙。令他再也难以下咽一口汤羹。他怕再在人前下去他就要眼看着哭出来了。于是他放下汤勺,默默的走回去了关押自己的牢房。甚至还贴心的把牢门给掩了起来。虽然说这意义不大,但是赵帛依然觉得需要进行这个步骤。
他关掉的不光是一扇牢门,还是他心里的保护门。
他保护自己,保护失踪的容小龙,连带自己和自己无法言说的内疚,一起包裹进了被子里。
他过很久都一动不动。呼吸平顺,外间的狱卒们几乎算是屏住呼吸等了一会,确认赵帛是真的睡着了,然后才继续开始吃喝。他们当然不在聊关于那个案子的具体事情。这种事情他们一天不见一次,也要两天见一次。
而且狱卒因为收到了风声,要对这位小公子客气。
当然也很客气的隐瞒了一些东西。
其实吃公家饭的,大多都挺心照不宣的如果那个逃走的从此失踪不见——而且这个可能性还很大。因为江湖茫茫,人如江湖,入游鱼入海,哪里能找得到?那么这三人同谋的罪名是逃不掉的。可是这个小公子的出身不一样。只怕,倒霉的只会是另外两个人。
这可不是小罪名啊那是朝廷命官的千金小姐呢。
好大的胆子,拐走了朝廷命官的女儿不算,竟然后来还杀了。
啧啧,江湖人。
说到底,这世道啊有家世不管在江湖还是朝廷,都能横着走。连死了,这人命都比寻常百姓要贵些。
还说什么江湖公平,不过都是那些没去过江湖的人横想的罢了。
这世道哪有什么真正的公平啊?
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没错。这句话解释起来不就是‘天下都是皇帝的,天下的人都是皇帝的百姓’
那县官在审案的时候,喜欢说一句什么‘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没错。是这个道理。可是到底这审理案子的也不是真的律法啊是县官老爷。
可没人说过,在县官老爷面前,人人平等吧?
狱卒面面相觑,有人偷偷看了一眼赵帛那方向,被子一动不动,看着睡熟的样子。狱卒们松了一口气。想一想,虽然这说法看着挺像是无理取闹,但是也挺有三分道理。
这就引人不满了什么叫三分道理?明明是有十分道理的。
行行行,有道理有道理,你是老大哥你最有道理。吃菜吃菜。
夹了一筷子的鱼进嘴里,精准的用舌头把那一根鱼刺挑了出来,好鱼就是好鱼,放凉了也不腥,吃人嘴短,难免心就随着肚子的饱足而发软。
年纪小点的狱卒就忍不住偷偷问前辈一句“那个凶手,能抓到吗?”
老大哥抓个蹄髈啃,那蹄髈是自个儿今天的下酒菜,本来还挺大方推给赵帛一起吃,赵帛连给个眼神都没给。老大哥心里也有数,不是小公子金贵看不上这粗鄙东西,纯粹是没心情,没瞧见连汤羹都喝地跟噎住了一样吗?
当时小二费劲巴拉的描述那个和死者一通出现的小少年的长相。
‘穿着一袭白色的锦袍,腰间一条金色暗纹的腰带,头上倒是没什么发冠的装饰,穿皂色的靴子,手上没兵器,两手空空的。就提着个包袱,身后跟着个看着比他小点的姑娘。那姑娘穿的什么当时没看到,她全身都被一袭披风给遮着。头也包着,就露一双眼睛’
小二还有些不好意思。
挠了下头才继续说“当时吧我还以为是一对私奔的小情人呢”
新上任的刘捕头翻了一下浔阳的悦莱客栈的小二的证词,也是这个想法。
看来天下小二的脑洞都差不多。一样都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恶趣味想法。
刘捕头横竖也没听到什么关键的“后来呢?你怎么就知道,死的那个姑娘是浔阳知州的千金?”
小二继续费劲巴拉地讲“那客观凶手自己讲的他当时在屋里叫那姑娘李奇奇!”
然后小二就说“当时凶案发生之后,不是报官么报官的不是小的,是店里另外一个跑腿的伙计,然后发生了案子,定然店里的客官会问着来着一开始小的也不像多嘴的”
小二脸红,越说越心虚,越心虚,言语就更加磕巴了下去。
刘姓捕头看在眼里,对于之前看到的人山人海也多少有了点底当时已经算是夜深人静了,这又不是夏日,都入了冬了,到那个点家家户户都吹灯拔蜡准备钻被窝睡觉的。他接到店里跑腿的小二的报信已经是第一时间火速带队赶去了。结果等到了客栈,居然看到了那些街坊邻里已经把客栈给包围了,真一个人山人海。
这是刘捕头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结果还没等他举起火把,他差点就被大火给烧了。
很没面子。
刘捕头握拳到嘴边,咳嗽一声,示意小二继续说。
磕巴也的说。
小二只好继续苦着脸磕巴说下去“可是那店里客人呢都被惊呼声给吵醒了,纷纷过来质问。有的看出那凶案现场了想去探个究竟,小的哪里敢叫客人进去,只能据实交代”
据实交代还连带受害人的名字都给交代出去了
可真是交代了个彻底。
刘捕头明显不悦的面色更加不悦。
吓得小二当场就要腿软冒虚汗。
刘捕头继续示意小二继续说。
小二这下是真的后悔了,十分后悔。早知道那个时候就该自己跑这一趟腿子去报信,把客栈的一锅粥留给那个跑腿的伙计去。
省的现在他要在这里面对一个似乎是天生自带凶相的差爷的紧锁的眉头。这新官上任的差爷生的五大三粗,粗眉大眼,看着很像家家户户门口张贴用来安家护院的哼哈二将。
那哼哈二将长得是凶,可是不吓人啊,毕竟也就四四方方的纸片大。可是这如今观这刘捕头,就像哼哈二将活了,现身面前。
这下小二可算是知道好龙的叶公的心情了。
更悲苦的在于,人家叶公好歹好个龙,小二可不好哼哈二将。小二如果非要选个神仙好一好,首当其冲就选财神爷。
还的是文财神赵公明。
文财神斯文,看着很好讲话的样子,白面,清俊,看着求财的时候多磕两个头,赵公明就能点头。
那个告诉小二李奇奇是浔阳知州的女儿的客官,长得就挺像文财神赵公明的。
小二当时对那个长得像赵公明的客官讲,屋里死了人,晦气的很,别进一帮人都散了。留了包括赵公明在内的两三个看官依然安耐不住好奇的不肯挪步。尤其是那个赵公明,还问东问西问道最后,连那姑娘家的名字都给讲了。
其实小二也不知道那姑娘到底是不是叫李奇奇。他就是听到了。听到那个容小龙高声呼和她“李奇奇!”
到底是李奇奇,还是李琪琪,还是李琦琦,不知道。容小龙就呼了这么一声,还隔着门房,小二也就这么正好听了一耳朵。反正就是这么个音。
“也是生的白面,斯文,高高瘦瘦的,生的像个家里无忧的秀才拿着一把扇子我还奇怪这入冬天气了,这么还有人能手不离扇的,到底是什么毛病他嘴角就一直挂着笑,笑得不明显,就是笑”
刘捕头管他笑得明显不明显,刘捕头打断他“所以说,是那个客人告诉你,李奇奇是浔阳知州家的千金小姐?”
小二点头。
刘捕头追问他“他怎么知道?”
这小二怎么知道?
小二理所当然想“许那位客官也去过浔阳?”
这一点是小二的猜测,当然不能被采纳。
刘捕头心里有些疑虑。
可是他解不开。因为这种无助,使得刘捕头转头,观望向了身后屏风的位置。
小二也跟着偷偷打量。
他从一进来府衙后堂就看到那屏风后面似乎坐着个人,他寻思这难道是新上任的县令?可是那县令上任时候他也去凑过热闹,新来的县令是个白白净净矮矮胖胖,笑容可亲的中年胖子。那屏风后的人影虽然看着模糊,可是也能从坐姿看出来身形偏瘦,姿态端庄。看着是个年轻人,但是出身不凡。
而且他坐着,刘捕头站着;他看着,刘捕头说着;一看就不是小人物。
一下子被两个非小人物的人士审问,小二腿当时就如面条那样软和下去了。
跪的还挺麻利。房中熏香,屋里铺着厚实的毯子,普通下去,还挺舒服。
刘捕头皱眉“起来说话。”
小二慢吞吞站起来,其实他还挺像说跪干脆叫他跪着,跪着舒服点,可是他毕竟是个小老百姓,如果多嘴,回头给按个顶撞的罪名,那被扇巴掌可比站着要难受。
叫站着,小二就站着。
小二站着。刘捕头问一句,小二就回答一句。从刚刚到现在,屏风后的人影都一动不动。时间久了,小二以为自己恍惚看错,后面其实是个凳子是个花瓶是个摆设,反正不是人。
屏风后面的影子如今动了起来。是个人。且缓缓靠近。
那身影踱步而来,绕过屏风,出现在小二面前。
是个年轻的公子,穿一袭广袖便服,腰间坠一块玉佩,在网上,看不到了。小二低着头,不敢抬头。
他听见那个公子因为缓缓靠近而逐渐压迫的气势。
就在小二感觉快要喘不过气的时候,那个年轻公子出声了“他原话是怎么说?他如何问的?你从头到尾再叙述一遍。一个字,一个停顿,都不能错。”
小二又磕巴起来。
还没来得及说两个字。那个声音又出现“你结结巴巴讲也没事,慢慢讲也可以但是不能出错。”
小二点头。
那个公子,其实生的很面生。
小二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个公子有住店。不过因为小二之前家里有事家里的羊生了崽。所以小二告了两天假回去了一趟。然后又因为家里有事,拖延了好几天。
这告假加上拖延的时间,正好错过了容小龙的离开,又正好赶上了容小龙的回来。
原本在容小龙问他那些同伴的去想的时候还奇怪一番,是容小龙自己主动解释,他自己离开了几日。小二恍然大悟。这才讲说了去向。并且给容小龙和那个死者姑娘烧了热水。
说道这里。
小二听到那个年轻公子问他“当时命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
小二回答“在走廊另外一边给客人送热水。”
“那你如何知道命案发生?”
小二回答“我听到那姑娘尖叫。”
“那你又是如何听到李奇奇的名字?”
小二挠头,想了一下,才说“因为那姑娘尖叫了了两次。”
“两次?”
小二点头。逐渐回忆了起来。
“两次。真的是两次。我本来上楼,想要看看到底还有几间房亮灯,好叫厨房相对烧热水为了节约柴火钱。然后刚刚上楼,就听到那姑娘一声尖叫,不过叫的很短,好像别人捂住了嘴一样。我不放心,就问了一句。”
“然后呢?”
“然后房中就有人回应,说无事,见到虫子给吓到了。里面有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我想着,大概是小情人一起说话,就不好敲门打扰。就下楼了。”
小二再说“虽然就下楼了,不过我就多留意了一下。故意在那房间口停了很久。后来,刚刚放心下来,我就听到姑娘尖叫,在听到李奇奇三个字。”
那公子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沉思。
沉思之后,又问“是先姑娘惊叫,然后那个少年才叫她的名字?”
小二想了想,点点头。
“然后我过去看,没声音,大着胆子推门进去,就见到了尸体。一下子慌了。”
“推门就能进去?门没锁?”
小二这一点笃定的很“没有。真没有。我一推,就推开了。”
“然后呢?”。
“然后就慌了啊,又不止我一个人听到那两声动静,没睡的客官都出来瞧热闹,门又是敞着的,一下子就看到了血迹,然后就慌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