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龙并没有什么毁约的兴趣和想法。
他从徐长生那里明白过来容氏的白纸通灵术之后,也挺容易就想明白了容氏之前用了什么方法令鬼蜮臣服。
——这确实是一个不错的想法。
虽然说什么死去元知万事空。可是只要人生在世,皆多不是会称心如意的时候。
哪怕是死去。
死去者,倘若不是丧心病狂者,还有家人。
若是丧心病狂者,还有自己。
心中若是无家人无我者,那自然不会丧心病狂。
这是冲突事件。
无心无我无家,成佛好了。何必成魔?
丧心病狂者,大着愚蠢至极,多者自私自利,即便是罪孽当时被一道天雷劈死,也会觉得是自己运势太差,不会想着有可能是自己罪孽深重到令老天降罪。
自然是一切以自己为优先的。
这样的人,尚且有来世这个软肋。
不管今生罪孽如何,或者深重,或者无救,可是往往自我救赎的心是无敌的。
比任何人都会想着今生了断,来世重活。
毕竟‘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句话,往往喊出来的地点都是刑场。
别那些传奇看得太多,认为官官相护,总是错杀好人。
官员若是常常错杀好人,那些好人蒙冤的事情就不值得被著书传闻了。反而是那些断案公正的,才算是奇事。这可不算是什么荒唐。不过是物依稀为贵罢了。
所以已来世要挟恶意灵鬼,再好不过。
容氏定然做过。因为若是容小龙遇到迫不得已,也会做的。
容小龙之前十五年,以一个寻常小孩,寻常长大。他的念想和别的孩子差不多,若是杀鸡杀鸭,误让小白兔落入陷阱,自然内疚。因为人人都爱香的花,软的云,白白的兔子和五彩的山鸡。
可是若是掉进一只豪猪或者饿狼,那就要立刻掉头就去村里报信,全村吃肉。
因为那是坏的。
大人说。
豪猪经常下山,偷吃玉米,偷吃稻谷,啃食瓜果,咬坏发芽的竹笋。而饿狼更加凶险,那谁谁谁家猎户的儿子不见,其实就是被饿狼叼走。发现时候,肚皮那么大一个洞,肠子都不见,小孩子紧紧闭着眼睛,手脚软绵的令人吃惊。那猎户家,至今婆娘都是疯的,整日被猎户用一根腰带拴着,吃吃的笑,抱着一个枕头不放,唱着儿歌大哭大笑。
这都是那饿狼造孽。
杀了饿狼,全村上下,都没有内疚,反而痛快。
产出恶意是一件痛快的事情。
其实越早越好。
不必等到牺牲一个孩子之后才想着动手。
遇到饿狼,诛杀之。
至于狼群中有没有好的,容小龙没考虑过。
可是那是狼。
他对于弄了陷阱杀了狼吃肉的事情毫无愧疚,甚至没想过这个狼会不会有小狼崽子。这是因为他第一次遇到这个狼,就想到的是那猎户疯掉的妻子,和他那个怀里皱巴巴到起球的枕头。
他心疼猎户的妻子和孩子。
那个时候若是去共情曾经作恶的饿狼,自己不是人。
一个人,一个正常的人,是无法去共情牲畜的。
可是鬼不一样。
鬼虽然是鬼,生前确实人,且即便做了鬼,在容小龙的眼睛里,那还是一个人的模样。说话,举止,心思,手段,狡黠,善良,沉稳,温柔
容小龙做不到。
那毕竟不可以同类而语的。
只是容小龙知道,自己目前没兴趣。
小杨先生依然好奇的很。
他在一边用一种很感兴趣的表情看容小龙的动作,用一种很闲谈的语气问他“你为何忽然来这里,做这一出事情?”
这句话容小龙不明白,他不明白,于是直接说“你能说的明白些吗?”
说明白就说明白呗。
他横竖是鬼,也不怕容小龙给自己跑去方卿和面前打小报告。
“你是在明白了如何超度亡灵之后,特意寻来金陵一趟,就是为了我们吗?”
那这还真没有。
容小龙否认了。
他讲“我也是刚刚想起你要信这个。”
虽然没应声,但是从小杨先生的表现上来看,他明显是不信的。
不信就不信呗。
容小龙又不靠这个赚钱。
容小龙写完,剩小杨先生。
容小龙说“你若是不愿,也就算了。”
这有点激将法意思。
但是小杨先生就非常非常淡然的点头“是,我确实不怎么愿意的。”
容小龙耸肩“那行吧。”
于是就不再给他眼神。
容小龙非常淡定的把刚刚从怀中内袋里取出的如今已经写上名字的黄纸符,先取了那张写着杨生名字的字符。然后看着衙役杨生的面貌,慢慢在这名字的周围,用血圈出了一个小人的圈。
小杨先生看着容小龙把那张写着杨生名字的黄纸贴紧在手心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他念“剪纸化骨,呵气为魂,滴血成肉,亡灵再生。”
生字落地,双掌开启,小杨先生眼睁睁看到一道红线自容小龙掌心团团而出。继而飘飘荡荡在他面前空间游荡。渐渐成型。那是一个小人模样。就像容小龙刚刚用血画就的那般。那小人模样渐渐收紧,有了细节。成了一个彻底的人的形状。
那是杨生。
是个当年和他在夜色中伴着残月下酒的杨生。
他想到了那夜风中的残旧酒的味道,想到了那夜晚中风中不光有残酒,还有泥土味道。
那也的闲聊。
他也一个字都不曾忘记过的。
小杨先生想说。
真的没有忘记的。
当时是在旧宅里,杨生还未娶妻,与年迈的祖父同住,除此之外就生一个平日来服侍祖父的小厮。小杨先生与杨生共事两年有余,也只来了两回。上一回还是祖父大寿,小杨先生替县令携了贺礼恭祝,只略坐了坐就走了。也没正经打量过左右。
县令其实也不知道杨生和自己师爷的远方亲眷关系,以为同姓不过是个巧合。这天下之大,人数之多,一个县衙,有两个同姓的差人,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吗?
那金陵一座皇城,几乎全是朱姓之人呢。
屋舍大概是要仰仗人气的,一件屋舍,再破旧也好,只要有人住着,即便是摇摇欲坠也能好好的维持一个家。若是屋里没有人气,那么不到几年的光景,那屋子也就残破不堪了。
杨生屋子介于中间。杨生说,是屋子里总归没个女人。并问小杨先生何时娶妻。
杨生管小杨先生叫小杨先生。其实如果要认识一下亲眷归属,杨生应该叫小杨先生一声堂弟。偏偏这个堂弟在县衙职位在堂哥之上,上下级地位,差一位便是尊卑有别。对内对外都是如实。公私分明这话,都是居于上位者先开口。
既然小杨先生没开口,杨生也不会这样没趣,去主动攀什么亲。
再说了,小杨先生不过也是个账房师爷,清水衙门呢。
小杨先生一时也没言语。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也没有着落。苦笑摇头。然后又反问杨生有个什么主意。
杨生干了一碗酒,米酒没什么度量,白日里在井水里浸过,夜间饮的是个畅意。杨生饮的爽快,又倒了一碗。
他说那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求媒人做主,合上眼缘,就天恩地谢了。
杨生说,大家不都这么过得么。他说,我一个大老粗,真的娶个肚子里有诗书的,不得把人姑娘闷死?
杨生这样想法,杨生父母,杨生祖父祖母,包括小杨先生那边,皆如此。取个温柔寡淡的姑娘,然后把日子过得不温不火,再生一个不给家里惹祸的孩子,便也就如此了。
说着便大笑起来。指着屋子里,我祖父耳背,睡着了雷打都不醒,有的时候我值更回家,就想我若是闹出点动静来,有人能怪我一句,给我生火下个面汤。
这算是那个堂兄杨生头一回对小杨先生说这话,颇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小杨先生当时说不动容也是假的。
那时清风朗月,凉意浸心,米酒的微微熏醉顺着喉头下了心头,周身是一种手脚温热的快意。小杨先生还记得杨生说,明天该是个好天。
小杨先生,如当年那样的一声诚意的笑。
许到底有血脉亲缘。
虽然成了灵鬼的杨生眼中再也不见周围包括小杨先生一干。
但是到底也明白,看不见不代表他们消失。
杨生先是茫然了一番,握了握自己的拳头,又跺了跺脚,他好像一下子变傻那样,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觉得疼。
他立刻又开始了无措。
杨生说“所以,我真的活了?”
容小龙说“不是,这是灵鬼。你只是灵鬼。”
杨生问“灵鬼是什么?”
容小龙说“不是人。总之不是人。你看着很像一个人。成了不需要吃喝,当然,好像吃喝也行。不过不吃不喝也没事。你也死不了,若是没有我,你会一直活着。直到我们容氏最后一缕血脉完全消亡。”
杨生说“所以是个怪物?”
容小龙笑,他其实是对着小杨先生笑的,但是因为这个时候小杨先生正好在容小龙旁边,所以对面的杨生就以为是对着自己。
其实无所谓。
对谁笑都一样。
反正重点是容小龙发笑的原因。
杨生问他“你为为何发笑?我说错了什么?”
容小龙收住笑,解释“不是,你没说错。准确来说,我觉得你是第一个这样认为的灵鬼。”
这杨生就更加不解“为何我会是第一个?难道我是第一个灵鬼?”
这个容小龙当然摇头“你既然听了墙角,就知道你不是我第一个再生的灵鬼。”
既然这样,那杨生要问“那为何要讲我是第一个如此认为的?其余的灵鬼如何认为?”
容小龙回答“他们认为,他们既然成了个能叫人说见的人,就是真的复生了,至于不老不死不能死这种,不重要,索性便是长生不老。”
杨生觉得荒谬“这如何能够一样?不老不死,是无法自行决定生死。如一个木偶。木偶保存完好也可以上千年。可是无人说木偶长生不老。长生不老,长生,和不老,不代表不可以自行决定自己的结束。和人一样,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出生,却可以自行结束自己的生死。这才是人。”
容小龙说“旁人若是都如你这样想,我会少很多麻烦,少闯祸很多。”
杨生说“我大概聪明。”
他补充“和我堂弟一样我堂弟是小杨先生,他也是个非常非常冷静通透的人。”
杨生说“你也把他带走把。他叫杨闽。门虫,闽。”
杨生说“他想要一个人留在这人世间。陪伴方大人。但是我觉得,方大人大概不需要的。且方大人,一定不喜欢我堂弟。你把他一起超度吧。”
容小龙目光闪烁,言语不详“我会考虑。”
他见杨生还想说什么,安慰他“我有主动权了,多谢你。”
杨生这才点了头。
小杨先生忽然说“你,为我传一句话。”
容小龙“”
任何人做事一半被打破,都很不高兴。
还是讲“你讲。”
小杨先生说“当时你我兄弟在家中饮酒,我告辞之后,归家路途,才发觉拿走了你家的酒碗。本来应该奉还,偏我当时酒意上头,想到你我儿时游戏,就用那个酒碗做了打水漂的工具。”
容小龙“”
杨生却听了大笑,他问“那你打了几个水漂?”
容小龙“”
小杨先生也笑“我忘了。我当时,醉的很厉害。”
容小龙“”
小杨先生的笑意淡了下来,却没有消失在脸上“我一直不曾忘记那夜的月亮。”
他确实一生都没有忘记当时的月亮。毕竟他的一生如此短暂和仓促。
可是做了鬼的小杨先生日后见过无数个夜晚,无数个月夜,无数个月亮。可是只有那一晚的月亮让他难忘。
月亮还是原来的那个月亮,照亮了无数的古往今来,照亮了无数古人今人,可是看月亮的人的心境不同,月亮也被赋予不一样的意义。
那个劫后余生的夜晚,他有着些许的醉意,他的头被凉风吹的微微发疼,他瘦了很多;但是他不再绝望,他认定明日会是个好天,后日也会是个好天,日后一定会一日胜过一日,他劫后余生,他看什么都是新的好的。他再行夜路,他也相信,只要他再多走两步,那头顶的月亮依旧会为他带来一寸光明。
他相信总有一日,苍天有眼,好人还是有好报的。这个故事的走向终究还是叫人拍案又痛快。
他至今也是如此坚信着的。
方卿和,从始至终,都是他坚信的源头和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