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三娘很是快意的吐出了一口气,苍老的脸上浮起一丝真正的笑来“我原本是诓我自己的。汉人说些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话,我原本就是照着做的。可是没用,他们再痛也是他们的事情,我即便是痛快了,也是一阵子的。我做不到长久的快意。”
“想要我长久快意,那必须要我过得好。而不是终日的憋屈困顿在这里。所以我痛快不了。汉人的话,于我是不作数的。”
莫三娘人老了,最终也是认了命数了。
认命的人,连话语都变得凄凉“他们再痛苦,再意难平,再对我咬牙切齿又如何?又不能补偿我一生。”
她懒洋洋说道“我到死,都是意难平的,都是无辜的。都是受害的。”
容小龙和若离没有吭声反驳。
容小龙是没有立场说什么。
而若离,则是觉得苗三娘的话没错。
一个初入江湖的,尚且对于男女情爱懵懂向往的年轻的苗寨姑娘,遇到一个同样年轻的,或许还是风度翩翩,谈吐文雅,且对她有明显好感的男子,说不会动心是不可能的。
毕竟对方又不是丑如泼皮,粗俗如莽汉。
她又不可看见人心,读懂心声。如何能够透过这个人的外貌,去明白对方的真实目的呢?
一个江湖名门的公子,才貌双全,满口真心,别说是个美丽当时没有什么太多见识的苗寨姑娘了,即便是名门贵女许都有可能上当。
更何况对方是别有用心的接近,各种柔情蜜意,骗人骗心。
以若离同样作为女子的角度来说。
这个当初的年轻姑娘做错了什么呢?
仅仅只是因为长相和那个杨家的小姐相似,就活该被成为对方名门公子算计的猎物?
姑娘在交出一颗真心,一身托付,一生情爱而那个所谓良人,在盯着她的肚子。
他不要她的真心,不要她的托付,也不要她的情爱。他只要她身上的一块肉。
割她骨肉,剔她心血,就如活生生挖掉她的心肝,来成全另外一尊菩萨。
那她是什么?
对方是菩萨,是金身,是宝象。
那她算什么?
她只是用来修复菩萨金身的一团泥巴吗?
那团泥巴,填补了菩萨泥胎的空缺之后,外面还要塑上金身,贴上金箔,铸神坛。
世人在看,只能看到高高在上,仪态万方,有童男童女簇拥的神佛。谁能透过菩萨金身,看到里面有一团格格不入的泥巴呢?
所托非人,她当然第一就是悔恨。
悔恨悔恨。
又了悔才要恨。
当时多么爱,如今就多么悔。
当时多么爱,如今就多么恨。
悔大概可以悔一时,悔半生。
但是恨要恨到尽头,恨到天涯。
“那算是什么名门世家呢?轻而易举的,诓骗一个女子的一生幸福为了成全自己的圆满,不顾别人。我本想要一方安乐平静,并非是看中对方高门大户。我只要一个小院,一双儿女,一位良人。结果对方呢,没把我当做回事。若是等到我死,也要穿着红衣,做厉鬼,去捣个天翻地覆的乱。”
容小龙这回还是没吱声。
他还牢记着莫轻言的嘱咐。
若是被苗三娘知道他的身份,指不定他能不能离开这个房子呢。
容小龙想了想该怎么个说法。
“你今生过得不好,可是到底和神仙也算是一场缘分?”容小龙算是一边斟酌一边言语以上内容,“虽然了,这个缘分前辈并不是很高兴的可是这仙家缘法到了,我们这种凡人也抗拒不了不是么?”
苗三娘冰冷冷一个眼神过来。
容小龙当场哆嗦了一下,可是他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这退一步想想,前辈,你今生遇到了仙家,有了仙缘,有可能是这个仙家的好意”
容小龙感觉到苗三娘要怒了,立刻补充一句“虽然是强行的好意。”
苗三娘的怒火暂时被按捺住,她一抬头,用下巴示意一番容小龙继续说下去。
容小龙收到,于是继续说下去“前辈试想一下,如果之后前辈求生成功,并未曾来到这里。那么前辈当真会如此甘心,重新开始生活吗?前辈当时逃生如果顺利,可就是太过于顺利了啊”
苗三娘沉默。
其实沉默也算是回答。
苗三娘当时说和怪罪莫轻言的,说莫轻言这一场困顿,毁掉了她有可能重新开始的未来。她的良人,她的小院,她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都被这一方小镇给毁灭了。
可是其实,她在这一方小院中,守着一个孩子,依然有一个院子,依然每日看着日升日落光景过去,除了没有一个良人,她当时想要的生活,其实都已经在了身边。
但是她没有看到。
尽管她日日夜夜都在迁怒莫轻言,而且理由充分,字字血泪。但是其实她所想要的,莫轻言早就给了她。
而至于说缺少的良人。
她当时一颗真心被一个非人踩在脚底,践踏的细碎血肉模糊。
那个柳家的男子,想必不会比她日后所见的他人要逊色。一颗真心粉碎,难道真的可以轻而易举就被别人给塑回原型不曾?
她不会戒备吗?不会疑神疑鬼吗?不会整日担惊受怕,不会每天都无法释怀吗?
她哪怕地天眷顾,再遇真正良人,她是否会真的有足够勇气,捧着一颗真心,允许对方靠近呢?她又会不会相信,自己依然有那样的运气呢?
她会不会想,这一次,到底是老天真的眷顾,还是另外一次的别有用心?
这估计连苗三娘都不敢保证。
其实在苗三娘沉默的短暂时刻,若离和容小龙对视了一眼,心里双方都有了数。
——对于苗三娘来说,如果逃脱如此容易,那么回去报复可能性就会很大。
就如苗三娘刚刚说的那样。
毁了她的一生,对方却只能够丰衣足食的痛苦,对她来说这不够。
这种不甘心很容易转换为仇恨,而仇恨,只能用鲜血才清洗。
滕吉尚且如此,他会为了一个异乡人而坚定不移的动了要屠杀整个寨子的决心。
这个苗女,难道不会为了自己,去杀掉那杨柳两家?
容小龙和若离可不敢想。
所以容小龙小心翼翼地和苗三娘讲道理“我觉得,莫神仙困住前辈,只是怕前辈一腔愤怒,然后毁了来生的福气”
苗三娘听了这句话之后,在目前为止没什么太大的情绪波动。她依然在沉默。
这种意味不定的沉默给了容小龙一点点勇气。容小龙咽了一下口水继续说道“神仙毕竟和凡人不一样,人家活得久,修炼的通透,想的也长远。我们看着自己今生在世上走,是一辈子,可是对于神仙来说,或许就是一个眨眼一场长眠。神仙悲天悯人,不想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或者感情去祸害了来生的福报。莫神仙或者看到了你的来生很好,也知道你今生有可能会做什么,而今生的做法会影响来生什么所以他阻止了你。”
苗三娘抬头,冷笑看容小龙“他若是能看到我来说受到今生的影响变故,那岂不是表示,我今生会做下错事?来生会收到报应?既然他阻止了,算不算是改了我的天命?”
容小龙愣愣点头“那他为你改了天命。是好意啊。”
“我不要这番好意。”苗三娘冷冷道,面色也沉了下来,“这是我的一生,我是个凡人,凡人天生目光短浅,我还不曾读什么书,所以看不懂这个秘籍,这个镇上都是目不识丁的妖精怪物,找到所有,都是睁眼瞎,无一个人能为我解读这个秘籍。他们披着人的皮囊,学人过日子,贴春联,可是你看看那画的什么?照猫画虎画做鼠。”
苗三娘语速很快“我只要今生。我只要今生痛快。来世如何,等我入了黄泉,喝了孟婆汤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即便是来世是个乞丐,我也会觉得那是我应的的,不会痛苦。何况,人各自有痛苦,做皇帝有皇帝的痛苦,做乞丐有乞丐的乐子。神仙算什么东西?凭什么用一番好意做借口来束缚我?擅自去约束我的人生?”
“说的什么好话歹话,我都不听。若非是这个神仙高高在上目中无人,不解凡人痛苦恩怨纠葛。我早就灭了杨柳两家。哪怕到最后鱼死网破,那也是我的痛快。好过当时,我做了整个江湖的恶人,我是个女魔头,掐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逼死自己的情人,然后投湖的疯子。而那个毁了我一生,本该被万人唾弃的柳生,却因为一个悬崖扑落,用一身鲜血和脑浆洗来了一个清白人生。——这算什么?算老天爷瞎眼?还是算老天爷糊涂?老天爷老天爷,苍天也老,却不知道自己已然糊涂。”
苗三娘话很多。
出乎意料的多。
容小龙不知道苗三娘每次愤慨时候去客栈前怒骂能够骂多少句子。
但是明显那些怒骂的经历给了苗三娘一些很好的,整理语句的经验,以至于苗三娘虽然怒不可遏,依然用词准确,逻辑清楚。若是只听苗三娘说话,实在是想不到苗三娘是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人。
看来莫轻言这些年,很是教的好。
容小龙不由得有些思维发散。
虽然早就知道莫轻言身边有了个如花似玉的喜鹊。
但是容小龙不清楚作为神仙和凡人有没有相似之处。
比如说喜新厌旧?
喜鹊很美,生的妩媚又娇丽。且要风情有风情要爽朗有爽朗。她还拥有和莫轻言差不多的寿命。那么喜鹊到底陪伴了莫轻言多久了呢?是一百年?还是两百年?还是一千年?
这个容小龙就不清楚了。
但是如果是一个凡人,对着一个美人朝夕相处,别说一百年了,就算是十年,都厌倦了。否则皇帝不会定期选妃,财主不会偶尔纳妾。
那一个神仙,对着一个美人看了成百上千年,会厌倦吗?
即便是不厌旧,难道不会喜新?
年轻时候的苗三娘虽然是个没什么见识的苗寨姑娘。可是她之所以被那个柳门的公子看中,就是因为她有一张不逊色于杨氏名门小姐的长相。
容小龙想不到年轻的苗三娘如何。但是定然比较汉家女子自有别样风情。
苗三娘年轻时候被困镇子。
镇子里除了精怪就是精怪。唯一能够和苗三娘对骂的,也就是一个神仙莫轻言。苗三娘从头到尾没有提过喜鹊。
可见喜鹊的透明。
容小龙虽然知道这样联想不地道。
但是架不住他小时候听书时候听到的狗血段子实在是太多了
那些段子,仙女下凡见到一个凡人没几天可就私定终身了啊
而这苗三娘可是和莫轻言朝夕相对了几十年啊
这岂不是更加狗血和感人?
对于这个脑洞。
莫轻言觉得,狗血确实有,可是感人就没感觉出来。还感人,感神都没有。
莫轻言很是无语。
在容小龙肩膀重重一拍,语重心长“年轻人,年轻的凡人最好脑子里别想得太多才好。”
莫轻言明显没有显身,从苗三娘和若离一脸不解看着打了个哆嗦紧接着拼命点头的态度看来。她们并没有看到莫轻言。
我天。莫轻言一个神仙,居然听墙角啊。
容小龙被这个发现给震惊的眼睛中闹出了一番瞳孔地震。
莫轻言无语。半晌,他在容小龙耳边道“我要你想办法,让苗三娘同意你把这个杨柳秘籍带去江湖,交还本家。”
容小龙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那么傻乎乎的张口就问“前辈想不想,我把这个杨柳秘籍带去江湖?”
容小龙重复了前半句,在感到肩头一阵生疼之后吞下了下半句话,他的舌头打了个结,然后才吐出下半句来“这杨柳两家如果还在江湖,只怕为了这个秘籍已经寻了半生了。如果现在,杨柳秘籍现世,前辈想一想,江湖会如何?”
容小龙看着苗三娘忽然发亮的眼睛,继续道“当然,当然会起波澜,同时,前辈肯定不想他们得偿所愿的。我当然不会如此让他们得偿所愿。”
苗三娘起了戒备,道“你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容小龙其实刚刚还不知道。如今却又立刻知道了。他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天意“我想借前辈的东风,和杨柳两家的手,为我一个朋友报个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