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忽忽,越四日,川兵过荆州出了郧阳抚治,正式进入湖广的地盘。
在此途中,因怕靠岸后兵士逃散,经兵备衙门决议,一路不停直放武昌。
武昌乃湖广巡抚驻节之地,且湖广总兵也在,巡检和军备完善,倒是可以考虑分批放兵士上岸休整。
船队至武昌数里,便有几艘战船慌慌张张迎了上来,查问来历。
来人自有兵备衙门的人去应付,叶云程悠哉悠哉看起了热闹。
在他眼里,对方共五艘巡哨船,最后一条的模样有点怪,与前面四条拉开了些许距离,船身打横,船头转向下游,好像一有不对就准备逃跑。
不久后,两方沟通完毕。被叶云程特别注意过的那条船果然派上了用场,船上之人奋力划桨,借助水势,如箭矢般飙向武昌城。
余下四条则让开水道,两条伴于船队两侧,起陪伴和监视的作用;另两条飞快掉头,在船队前面压头引路。
小半个时辰后,船队缓缓接近武昌码头。
这时,对方传来消息,请叶兵备暂匆下船,等待湖广方面的官员迎接。
叶云程心头一热,问李唯辅“湖广巡抚要来?”
李唯辅古怪地瞟了他一眼,摇头道“不会,官场上讲究对等接待。我想,应该是武昌兵备道来人。”
“嗨……”
叶云程陡然失去了兴趣,因为他来大萌见过了总兵,见过了卫指挥,见过了宣慰使和诰命夫人,就是没见过巡抚。
平时围在他周围的文官,一个个都还没他的官大,所以他对理论上一省的最高长官很有兴趣。
倒不是想巴结之类的,湖广巡抚又管不了他,不过是猎奇和考据的心态使然。
叶云程的座船在引导船的牵引下,泊在了其中一条栈桥旁边。
船刚停稳,舱内几人便一齐出去,观看这传说中的九省通衢。
放眼望去,只见周围船帆遮天蔽日,码头上车水马龙。在船和陆地之间,力工们喊着号子吐吞着巨量的货物。
远处接近城门一侧,挑担的、摆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馍馍,又酥又脆的馍馍,一个铜板一个。”
“豆皮,豆皮,新鲜豆皮……”
“酸辣汤喽,来吃酸辣汤喽,一碗下去心头暖,二碗下去不想走。”
……
叶云程深深吸了一口若有若无的香气,好像后世的味蕾瞬间被复活,嘴里疯狂分泌出口水,扭头急问“这里有辣椒?”
李唯辅一愣,他还真没关心过这个问题。
倒是有个小吏战战兢兢出来,拱手回答“禀兵宪,辣椒我见过。卑职是浙江人杭州人,那里有些下江人爱吃一种辣食,便叫辣椒。”
小吏的回答有点颠覆叶云程后世的认识,在他印象里浙江人口味清淡,怎么可能爱吃辣椒?
遂问道“浙江?那这里呢?”
小吏可能是个美食达人,听兵宪发问,微微抬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道“卑职来过武昌,他们这儿的辣味主要是用花椒,其次是茱萸或者扶留藤。”
叶云程听后若有所思,心想花椒我知道,川菜必有,可扶留藤是嘛玩意儿?还有茱萸,插脑壳上的也能吃?
思索间,他也没忘了随口夸奖小吏一句“哦,知道了。不错,你有心了。”
小吏顿时满脸喜色,朝叶云程拱拱手退了回去,迎接同僚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码头上一片鸡飞狗跳。
只见一个兵士提锣敲响,两列兵士手执长枪,吆五喝六在前开道,然后人群四散哄逃,显出几道牌子。
一边“回避”,一边“肃静”;
其后接“湖广按察副使沈”、“分巡武昌兼兵备道沈”、“己末科钦赐进士出身”、“浙江五经魁举人”。
牌子过完,才是一顶四人抬轿子。
叶云程撇撇嘴,心说摆什么谱?你除了品级比哥们高点,你有的哥们都有,正要出言讽刺,却见轿子后面还有一队人马。
没错,是骑马的。
前面三个骑兵呈品字型,各自高举一杆大旗。头面旗书写斗大的“王”字,后面两杆分别为“钦命镇守湖广总兵官”、“平蛮将军”。
旗导之后,黄尘弥漫,数百骑士簇拥着一员身着鱼鳞甲、头戴红缨枪头盔的老年大将。
叶云程眼睛一眯,明白这已经不是显摆了,这是公然的下马威。
那一众人到了码头整了下队,再派出一人飞跑至叶云程船边,冲上面叫道“请叶兵备和各位将军下船。”
连叫三声。
叶云程没有马上下去,他还得等其他手下。
因码头繁忙、军民船只众多,武昌方面并没有给川兵腾出几个泊位,导致大部分船都只能在外围下锚。所以要集合在一起,还得搭跳板或者小船送来。
秦良玉、马祥麟带着秦门武将,宋伦带着几个千户、副千户很快集中到叶云程座船上。
叶云程扫视众将,细长的眸子中寒光闪闪,严肃道“我再强调一次,此次出川我等均代表川人形象,请各位有礼有节,不要坠了川人的威风。”
接着大手一挥,“出发!”
“是!”
众将及文吏一起躬身领命。
由叶云程领头,按文武、官职,众人鱼贯而下。
甫一落地,便见轿帘掀开,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穿绯袍、胸前云雁补子,腰围金饰玉带,下摆都要拖到地上的中年官员走了出来。
出来后,他手腕一震甩开盖住手的袖子,露出洁白的内衬,抱拳道“本官沈翘楚,请问是叶兵备当面?”
说罢便用眼睛盯着叶云程。
叶云程心里突然没来由地生起一阵不舒服,这并不是针对沈翘楚,而是眼红他身上的红衣服。
怪不得我华的传统“只敬衣冠不敬人”,那身红衣服看着就是提气。连叶云程这个来自后世的人,此时也不能免俗。
稍微晃神两秒钟,叶云程回揖道“不敢劳沈副使亲自迎接,本官惶恐。”
“哈哈哈……”
沈翘楚不愧是翘楚,风度当真令人心折,他抚着颌下三缕长须,戏谑道“贤弟谦虚了……拥大军而来,倒是令我等惶恐不已呀!”
说着一侧身,指着后面已下马的老将道“这不,王总兵唯恐引发什么误会,非要跟随本官前来迎接。”
嗯?
叶云程算是听明白他的意思了,这是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他们根本不欢迎自己,可囿于兵部行文又不得不欢迎,更怕大军云集生出乱子,所以防备心理极强。
可话说回来,这也怪不了沈、王等人,因为如今的客军过境就是如此。但凡没看紧点,客军便会像蝗虫一样,祸祸当地。
到时留下的难摊子还要他们处理,当地官场不大出一波血肯定安抚不下来。
而且事后上告,公文往来将更加繁琐。
倒不如不让客军进城,大家都少了麻烦。
他们这种心态,大概也代表了明中后期守城官员的普遍态度。因此,卢象昇以后无粮可征、力竭战死,其中有太监的原因,也有这种心态在作祟。
叶云程理解他们,但是,身为大军统帅,该为手下人争的也不会放弃。
遂同样开起玩笑“沈副使、王总兵,不是我吹,我手下个个都是好男儿!你们尽管放心,要是出了什么乱子,本官来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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