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是个高傲的人,听说自被幽禁在长安郊外的别院之后,几乎与外界隔绝了,甚至连一封求情、诉苦的章奏都从来没有递到圣人的案前过。
这一年之间,同样被幽禁在别院当中的妻女相继患病而去,晋王大病了一场,一直拒绝用药,昨天夜里,却终于叫他得到了一个机会,将小厮遗留的药碗摔碎,抹了脖子自尽。
一切都是这么的干脆利落,甚至长随第二日早晨敲门送饭的时候,都不知道他已经断气多时!
长随吓坏了,赶紧随侍卫入宫禀告。
近些时日一直风寒不愈的圣人得知这个消息后,当时就昏了过去,连早朝都没有去上。
直到下午,庶人李济自尽的消息来陆陆续续在朝野、坊间流传开来。
晋王死了,尽管他曾经逼宫、甚至为了名利干过陷害阿翁的蠢事,但陆令姝知道,他在圣人心目中的地方依旧无可撼动。
而圣人急火攻心的昏倒也恰说明了这一切。
若此时他最疼爱的孙子李矩再出了事……陆令姝都不敢想接下来朝廷会乱成什么样。
天知道她此刻多么想冲到睿王府去告诉睿王,哪怕是告诉圣人也好,可……可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她不敢。
因为圣人病倒了,六皇子的生辰也无法如期举行,独孤贵妃便临时取消了,直接搬到紫宸殿去伺候圣人。
皇后知道后气的一夜没睡好,都是在骂独孤贵妃贱人,没有经她这个后宫之主的同意竟然擅自搬离自己的寝宫。
但值得她告状的已经倒下了,皇后气归气,第二日还得摆出一副姊妹情深的模样感激独孤贵妃,甭提多憋屈了,尤其是看着对方那比她年长六岁的养子不知机灵了多少倍的亲儿子。
后妃之间明争暗斗陆令姝自然不知,自那日归来之后她便一直关注着前线的消息,听说北征的军队已经度过了雁门关在往玉门关出发,一路都是顺利。
她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继续这么顺利下去,而薛琅那些话都是骗她的,只是因为想戏弄她而编出的瞎话!
可同时她有很清楚,既然宁王有心夺位,北征军又混进了他的人,这么好的、除掉大侄子的机会,他傻了才会不要!
也许不知道哪一天,甚至可能就在明天,便会自北途传来什么噩耗。
然而现实总是残忍的,陆令姝猜的不错,就在庶人李济刎颈自尽的第三日,也是六皇子李泸十岁生辰礼的那一天下午,前线的北征军终于不幸传来了噩耗。
紫宸殿。
黄内侍小心翼翼的揭开第一封涂上了火漆的信件。
“……郡王打算先率一支军队急行军,打颉罗一个措手不及,本来这是一个极好的主意,只不过郡王毕竟是郡王,王将军和谢将军只怕他出事,故而百般推辞,郡王却执意不听,应是点了一支近六千人的队伍在第二日的凌晨便出发了,待两位老将军发现时,已是人走茶凉。”
“两位老将军不敢掉以轻心,一边写了信遣人送回,一边组织了数百名的斥候追随而去,然郡王自离开大本营后夜行百里踪迹诡异莫变,连追了数日,郡王及其那六千人的队伍竟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王将军心中放心不下,立刻点了三千人就追过去了,留下谢将军继续领军如期前进,没想到三日之后,前方忽有王将军的亲笔信传来,说……说……”
说到这里,黄内侍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圣人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抓着身边独孤贵妃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说下去。”
黄内侍叫苦不迭,只得继续说道“说临淄郡王北上的急行军在乌古斯无意遭遇了颉罗的心腹大将始达,始达领兵三万却不知为何无故盘踞在乌古斯,两方相遇郡王无意且不敌,乌古斯已被始达占领,王将军到的时候乌古斯的城墙上已尽数都是我方士卒的尸身,始达更是龟缩城中闭门不出,想必此次郡王是凶多吉少啊!”
这些年来,西突厥虽一直频繁骚扰大周边境,但若是大周举国之力北征,一个小小的、分裂的部落,恐怕根本无法与国富兵强的大周抗衡。
是以,始达之所以龟缩不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也没想到竟然误打误撞杀死了大周皇帝最为宠爱的皇孙。
而作为颉罗的心腹大将,当年的晋王便是几欲命丧他的手下,圣人不会不记得。
听完黄内侍的话,圣人许久都沉默不语。
独孤贵妃安慰道“陛下,临淄郡王天纵奇才,想必一场恶战之后早就已经脱身了,您先好生养病,看看王将军是否再有消息传来?”
圣人整张脸都是白的,好在没有再晕过去,他挣开独孤贵妃的手,强自下榻去,“我倒要看看始达为何盘踞乌古斯——”
忽然,他不动了。
独孤贵妃背对着他,不知发生了何事,还是前面的黄内侍尖叫了一声。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圣上吐血了!”
…………
月色凄迷,萧瑟的秋风中已经隐含了北风的凛冽。
一家三口人,围坐在小翘几前用晚膳。
程老夫人右下首有个空缺的位置,平时都是程循在坐,陆令姝坐在他的下面,而今……空着。
陆令姝看了那个位置一眼,收回目光,继续用餐,尽管味同嚼蜡。
门外忽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一阵犬吠,竟然有人直接破门而入。
“老夫人,嫂子,大娘子!”
待看清来人,程老夫人诧道“六郎,怎么会是你,出什么事了?”
六郎一身风尘,因匆匆赶来,腰带都没有系好,尾巴从扣子里画出来。
他一手将迎来的婢女挥开,喘着粗气说道“适才我从宫中收到了消息,说临淄郡王领轻兵六千人在突厥边境乌古斯突遇西突厥颉罗的心腹大将始达,吃了败仗,如今下落不明,我兄长大郎就在其中!”
程老夫人呆住。
“六郎,你……你先做下喝口水。”
半响,她直起身来,指着原本属于程循的那个位置。
虽是这么说,却已经语带艰涩,脚步虚扶,眼看着就要跌落在地上。
“老夫人!您千万别担心,只是下落不明!还有希望的!”六郎怕她老人急火攻心,忙将她扶回去。
“我知道,我都知道——”程老夫人缓了一会儿,虽面色苍白,却比刚才好了一些,“从他出征的那一刻起,我就将所有的结局都预想好了。”
“你放心,我虽然年纪大了,却也见过一些大风大浪,总能挺得住,况且,你的消息也不算是什么坏消息。”
一番话,像是在安慰旁人,也是在安慰自己。
六郎又留下安慰了一会儿,保证一有消息就过来通知,这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
这样一耽搁,桌上的饭菜早便凉了。
屋中却没有人说话。
三人枯坐了大半夜,程老夫人心知这么干等也没用,也似六郎般安慰了一通儿媳和女儿,而后各自打发她们回了自己的房间。
程徽娘去看陆令姝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陆令姝依旧时那个姿势,跽坐在案几前一动不动,好像在发呆。
“阿嫂?”她轻唤了她一声。
陆令姝就转过头来看她,神情木木的。
程徽娘心口一跳,不知为何,忽而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忙坐到她身边去,“阿嫂,你脸色这样白……要不要我现在去个医师?”
兄长出事,程徽娘亦是心乱如麻,焦虑一点不少于程老夫人和陆令姝,但一个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是与阿兄亲密无间的妻子,她更怕她们会在此时出事。
那时候,整个家都会乱套。
在席间她就发现陆令姝不对,兄长在家的时候,兄嫂两人无比恩爱,可是现在出了事,阿嫂的反映却如此木然——她能够感觉到她的悲伤,但阿嫂天性活泼开朗,与她和阿娘不一样,按照她对阿嫂的了解,若阿兄真出了事,阿嫂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
甚至是从几天前开始,她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只不过那时候她以为她是因为送给六皇子的生辰礼莫名被烧而难过。
“阿嫂,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告诉我,也许我能帮你呢?”她问道。
陆令姝忽然看向她,“徽娘,你信不信我说的话?”
“什么?”程徽娘不解。
“你阿兄一定不会有事的。”陆令姝说道。
程徽娘柳眉微蹙“阿嫂,我和阿娘也希望是这样,但若……”说着,却觉得这话有些古怪。
她心口微动,想说话,忽而又一怔。
案几下,陆令姝抓住了她的手。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而也就几息的时间,陆令姝的手又渐渐放开。
“我想以临淄郡王的能力,应该不会出事。”
程徽娘点点头。
沉默了片刻,陆令姝又问道“郡王出了事,睿王殿下一定很难受吧?”
“听说今晚就去了宫中,宁王殿下也在,两人一道侍疾。”
陆令姝继续沉默不语。
油灯恍惚燃着,时而被从窗外钻入的冷风催的摇摇晃晃。
姑嫂两人也不知对坐了多久,直到耳边隐约响起了鸡鸣声,夏嬷嬷匆匆赶过来,白着脸说道“老夫人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
昨夜得知儿子生死不明的消息,程老夫人尚且十分镇定,吩咐女儿去通知儿媳,叫她不必担忧,但半夜她就发起了高烧。
偌大的程府之中,此刻凡得知前方战报的人无不自危,早晨陆令姝和程徽娘去到程老夫人卧房中的一路,都没听到一个人说话,皆是粗重的呼吸声。
空气中无形中多了几分难以承受的沉重。
“请医师了吗?”她问道。
夏嬷嬷说道“已经去请了,大约很快就来了!”
陆令姝点头,又吩咐道“劳烦夏嬷嬷现在将府中所有的奴仆都召集到花厅,就说我有话要将,阿家这里有我和徽娘看顾着,您尽管去吧。”
夏嬷嬷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了,忙应诺一声,匆匆下去了。
很快,大约三十个奴仆被齐齐召集到了花厅,他们纷纷议论着,不知家中的女主人见他们是要说什么。
“想必你们也陆陆续续听说了,夫君在阵前吃了败仗,而今生死未知。”
陆令姝开门见山,“我也不多说旁的,我知道,你们其中有很多都是自阿翁时便跟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老人,懂分寸、知进退。”
“不瞒大家说,自昨夜老夫人便病倒了,家中事事琐碎,又逢险境,程氏一门有没有万一……我也是吃不准的,所以,”
“所以你们有想离开的,我自然不会横加阻拦,更没有心力阻拦,去账房领了银子走便是,若是想要留下继续伺候老夫人,我也欢迎,就是这些话,你们自己考虑清楚。”
经过了一夜,刚嫁过还不到半年的新妇子看上去有些憔悴,眼下深青,嘴角紧绷,神色木然。
但她说的话,一字一句,却如此掷地有声。
奴仆们听罢,左看右看,不禁心生犹豫。
片刻,忽有人叹口气,出列向陆令姝道歉。
陆令姝也不生气,平静的要他去账房领钱,当场就可以走人。
有人走,自然也有人留下。
当然,还是留下的多想一些,最后走了十二人,留下了十八个。
陆令姝回到程老夫人的卧房,医师尚在,正瞧着婢女煎了药给她喂下。
晌午,崔太夫人也得知了消息,急匆匆的坐车赶过来了。
本想好生安慰几句,但见外孙女神色镇定,倒反过来安慰她,心中也不知该喜该忧。
“你能这么想,外祖母就放心了,好生照顾自己,改日外祖母再来看你。”
崔太夫人上了车,一直目送着她的陆令姝忽然再也忍不住,跑下台矶上前扑到她的怀里。
“外祖母,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她强忍着泪意,闷声说道。
崔太夫人心中一叹,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外祖母好着呢,乖囡囡不用担心。”
陆令姝抬起头来,贪恋地看着眼前的老人。
她真的已经很老了,头顶是银丝般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沟壑,以及嘴角那永远充满爱意和怜惜的笑……这一刻,她多想将永远都赖在外祖母的温暖的怀抱里。
“好。”她含泪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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