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打仗,那第一任务就是征兵。虽然如今大明号称带甲百万,九边守军共计约有九十万人,九边里尚有精锐十余万。可在这个年代,一场大战动辄就是几千上万的伤亡,战国时期号称兵员最多的楚国也是带甲百万,结局不过尔尔;汉末曹公攻赤壁,亦说麾下有百万雄师,却经不住公瑾孔明巧借东风,完成了一次几乎不可能的大逆转,致使曹魏大军死伤过半。在残酷的冷兵器战争中,人数只是一串串冰冷的数字,一旦发生势均力敌的战争,那兵员的消耗将是异常恐怖的。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朝廷开始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征兵。可人活着谁不想平平安安地过日子?除了老秦人那样被压迫百年,若不血战出头将再无别的选择,试问历朝历代有多少将士是心甘情愿上战场流血牺牲的?
大明有一套完善的征兵制度,按《垛集令》的规定,民三户为一单位,一为正户,二为贴户、正户服役之人身死,则由贴户出适龄男丁补上。永乐以后,改为正户贴户的壮丁轮流更代为军,军民严格分籍,入伍军人之家皆入军籍,称军户,属都护府,可免一人差徭,固定承担兵役,父死子继,随军屯戍,直到家中再无合适的男丁为止。
可这套政策放在平时或许还管用,大战在即,便是现役军人都想着法儿地要离开军队,更何况这些活得平平安安的老百姓呢?我自个儿在家种地养活自己他难道不香吗?
没办法,下头的百姓不配合,负责征兵的官员就要受处罚。面对这样的情况,往往也只有一条出路了——抓壮丁!
就这样,京城方圆二三百里之内的大小村落都被征兵的官员带着队伍走了一个遍,只要看到合适的男子就直接拉走,反正每家每户都是登记在册的,想要个名字和手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原本有上百户人的村子就逃的逃,拉的拉,一下子缩水成了如今不到五十户的小村落。而且这几十户人家还几乎都只剩下了女人,当然也有些男丁,不过要么是乳臭未干,连刀都还拿不动的小毛孩子,要么是七老八十、身有隐疾的耄耋老者,若真的连这样的可怜人都要被拉上战场,那大明朝就真的离灭亡不远了。
妇人原本也有个其乐融融的和美家庭,一家五口小日子过的和和美美,虽然手头紧了些,却也是村中知名的劳动能手,颇受村民赞誉。
可就在一个多月前,一队征兵的队伍打着武骧营的旗号来到此处,一进村就将目之所及的所有适龄男子全部集中到了一起,还挨家挨户地跑去搜查,只这一轮,妇人的丈夫和大儿子就被拉去从了军,只有小儿子跟着几个朋友上山砍柴,躲过一劫。
为了保住这唯一的香火,妇人当即决定搬家。可当日征兵时小女儿受了惊吓,加上本就体虚,一下子病倒了,卧床不起,根本走不了。妇人本打算等两天再走,过去村里也来过征兵的,往往起码要间隔十几日才会迎来第二波。可这一次她失算了,不到三日第二支征兵队伍就来到了村里,这次打的是右卫的旗号。唯一的小儿子终究没能躲过,也被人强行拉了去。
好端端的一个家就这么分崩离析,妇人悲痛欲绝,可为了唯一的女儿还是决定撑起这个家。母女俩相依为命,至今总算日子好过了些,至少他们村
里的手工艺品卖得不错,妇人又是村里出名的女强人,一应商品买卖她都会在中间主持公道,所以也每每会有村中的妇人来家里帮着打扫、照顾孩子,或是送些钱物什么的。
听了她的讲述,屋内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我偷偷和宋先生对视了一眼,这按理来说我们俩也都算是适龄男丁,只是因为身份特殊,没人敢来拉我们去充数罢了。当代社会就是如此,穷人家里连最基本的人权都无法保障,富人们却可以仗着财大气粗为所欲为。都说法律是掌权者制订的,可我倒觉得,法律的真正覆盖范围仅限于平民百姓,于我们这样的人户而言,那些东西实在起不到什么作用。
故事讲完了,妇人也很快调整了过来,端着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的砂锅告辞回去了。我感受得到,她这并不是在强颜欢笑,倒像是早已看开了,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她想来也就心满意足了。
宋先生一言不发地走到草席旁睡下了,我明白他的心中所想,其实我自己也是这种感觉。当真正见到这些不公平的事情,尤其是我们还属于霸凌者一方的时候,那种感觉真的是说不出来的酸楚,索性也就闭口不言了。
韩老头毕竟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说了一句“我去帮孩子瞧瞧病”就拿着装银针的包裹出门了。白杨倒是义愤填膺,可自家先生都没说什么,他一个车夫自然也不好置喙,只得乖乖出去到车上拿了毯子来给先生盖上,自己则在一旁靠着老旧的柱子闭眼睡觉去了。
这一觉我睡得及不踏实,不仅是因为睡姿不佳,主要是心中有事,不由得我不难受。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在一阵寒意中睁开了眼睛。昨晚点起的火堆已经熄灭了,韩老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倒是气定神闲,睡得十分安稳。可宋先生和白杨都已经缩成了一团,我便出门又取了些干柴和干草,用火折子点燃,很快就将屋内的温度升了上去。
整理了一下衣物走出门去,来到妇人昨晚告诉我们村中的唯一一口水井旁,伸头朝地下一看,此处水源倒是不错,清澈寒凉,应该没受到过什么污染。
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我将打水的木桶解了下来,将清冽的井水倒在屋子里所有能装水的容器里,然后拎着空桶溜达着回到井边,却见一个白发老妪正站在井边,有些茫然地看着被我搁在外头的绳子,手里拿着一个水壶,看样子也是来打水的。
我急忙跑上去道“不好意思啊婆婆!我方才将这水桶拎了去用用,这就绑回去,您在旁边稍作坐,待会儿我来帮您打水,啊!”
老婆婆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那就有劳你了,小伙子生得一表人才,心地善良,日后必定大富大贵,大富大贵啊!”
农村人说话朴实,便是祝福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句。不过能得到人家的感激于我而言就是最好的谢礼了,动作麻利地绑好水桶,我又打了满满一桶水,随即将绳子解了回头道“老婆婆,您家里可还有别的东西可以装水吗?晚辈这就帮您把水送到家里去,也省得您老来回跑了!”
老婆婆很是着急地摆着手,不想让我受累,我笑着上前扶住她的胳膊道“婆婆宽心,晚辈年轻,这一次也是来村里借宿的,帮着您各位做点事儿也是应该的。您瞧我这身子骨,就是再拎个
三五十桶也不在话下,您呀,就放心吧!”
说着,我便扶着老婆婆朝她家的屋子走去。一路上我简单了解了一下老奶奶家的情况,婆婆姓齐,夫家姓周,早些年老伴儿殁了,好在膝下有三个儿子,女儿嫁的也不算远,老人家也算老有所依,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可也是在武骧营来的那天,她的三个儿子和两个孙子都被拉了壮丁,只有老三家的小孙子年岁尚小,躲过一劫。第二天两个女儿就着急忙慌地跑了回来,老太太一问,她们家里也是这般光景,自家的男人和儿子都被征兵的队伍抓了去,她们回来本想着找几个哥哥帮帮忙,却不想这头的情况更惨,只得失望地回了婆家。
为了保住小儿子,受惊过度的老三媳妇儿连夜搬了家,收拾了些细软家当就离开了村子。老大媳妇儿家在邻村,听闻自家弟弟也被拉走了,着急忙慌地回家照看家中的老人去了,只剩下老二媳妇儿还留在身边。可老太太为人慈爱,从不肯给儿孙添麻烦,能自己做的事情就尽量自己做,只是她年老体弱,想打个水不容易,又不想麻烦人家,所以每日都第一个来这儿,宁肯多花些力气也要自己动手,不想今日碰上了我,倒是帮了她大忙。
扶着老人家进了屋,我简单扫视了一圈屋内的布置,比起昨晚那妇人的家里竟还好些,毕竟膝下有儿有女,平日里也会时不时地送些好东西过来。
老太太佝偻着身子向我道谢,说什么都非要留我吃顿饭再走,被我婉言拒绝了。倒不是我不饿,实在是怕再多坐一会儿只怕自己就要哭出来了,还是早点儿回去了的好。
悄悄将老太太送给我表示感谢的鱼干搁在她门口,我拎着空桶到井边系好,踱着小碎步回到借宿的房子,却见昨晚的那妇人已在门口站着了,手里还端着昨晚的那口砂锅。
“大婶子,既然来了怎么不进屋去啊?”我好奇地问道,那妇人被我的声音下了一下,浑身一抖,这才回过头看着我道“我…这…哎呀,我这不是不知道你们起没起床吗,你们那位先生衣着打扮那么考究,肯定是大户人家出身的公子,我一个粗鲁妇人,总不好冒冒失失地闯进去吧?所以这才…”
鼻头一酸,我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砂锅道“大婶子这说的哪里话?这是您弟媳家的房子,也就是您家的,我们几个只是外客,哪有让主人家在外头等着的道理?快快快,快进屋暖暖身子,我估摸着这会儿先生他们也该起来了,咱们正好一起吃顿早饭!”
妇人却有些局促地摆摆手道“不了不了,你们自己吃就行,我这也不懂什么饭桌上的规矩,不好与你们同桌的!”说着,还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衣角。
我顿时明白过来,昨晚喝鸡汤的时候她与众人聊得投机,一时间便放开了手脚,舀汤的时候却不小心溅到了宋先生的左手和衣角上。宋先生虽然忍着疼没说什么,可她却吓了一大跳,作势就要跪下谢罪,被我和宋先生一同拦住了,估计现在是有心理阴影了,这才不敢与我们同席用饭了。
我还想劝她两句,她却已经转身要走了“没事儿没事儿,外头这么冷,小伙子你也赶紧进屋吧!回头吃完了就把那锅搁在门口就成,我过一会儿再过来取。都这个点儿了,我还得去帮周家老婆子打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