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了,一到午后,天气就凉了下来。路旁依然郁郁青青,偶尔飞起一只野鸡,不等看清楚,就扑楞楞飞远了。还有野兔在草丛里探头探脑,打量着路上的行人。
王宵骑在马上,看着景色,心胸开阔。来到这个世界几个月了,终于安定下来。不像前些日子那样,打打杀杀,日日不得安稳。
到了村前,就见村头的大石碾旁聚着一群人,在那里闲聊。见到王宵的队伍过来,一起都迎了上来。口中说着吉祥话,手上作揖,着实亲热。
王宵下马,吩咐身边的伴当把带的月饼拿来。道:“这是州里新出的月饼。与以前相比,样子更加好看,口味更加可口。每人一包,拿回家尝尝。”
一边说着,一边亲自送到每个人手里。
众人接了月饼,都千恩万谢。王家这小舍人,跟老官人一样体恤乡亲。
王青秀走到半路,就碰见了进村的王宵。上前行礼,道:“你回家里来,先派个人知会一声,我好提前到村头迎接。与以前不同,你现在是朝廷官员,岂能够失了礼数。”
王宵道:“那些虚礼有什么用?你是姐姐,在家里安坐就好。”
一边说着,一边与王青秀同行。路上的乡亲见到了,早早就避到一边。
官员出行,行人要回避。虽然这是乱世,礼仪顾不周全,基本的规矩大家还是懂的。
每走到人前,王宵都笑着打招呼。那些路边的人,无不受宠若惊,急忙回应。
到了家里,王宵坐了,王青秀去倒了茶来。道:“上次你说,家里不要再雇人了。现在只有我一个人,许多事情都不方便。”
王宵接了茶,道:“有什么不方便的?若是在家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是什么好日子。现在家中的花销,自有我的俸禄,姐姐动动手罢了。”
王青秀笑道:“你说的自然是对的。只是这世上,谁家有几个闲钱了,不雇个人使唤。”
王宵道:“为什么就要有人来使唤?为什么就有甘心被人使唤?这世上太多本不应该的事情,却习以为常。我管不了别人,姐姐自己人,总能说上几句。”
听了这话,王青秀只是笑。在姐姐眼里,弟弟做什么都是对的,虽然有些怪怪的。
士卒把王宵带的礼物全搬进家里。王宵道:“他们吃的自己去做。今天是过节,我下厨做几个菜,我们姐姐饮两杯酒。一年多了,不曾好好团聚。”
王青秀道:“君子远庖厨。更不要说,你现在是知州,多少人要听你号令。既回了家,你便在一边歇着。家里不雇人,自有我去做这些。”
王宵道:“自小到大,都是你照顾我。现在我大了,自该是我去做。君子远庖厨,是说君子不见血气,不杀生。见其生时,何忍食其肉?所以世间有屠者。现在庖厨之中,都是宰杀好了的。我只是进去把肉菜烹熟,又有什么关系?”
王青秀只是不肯。
王宵道:“姐姐不必坚持。世上不是一定要妇人做饭,男人一样可以做。若有一日,妇人出去赚钱养家,男人做饭就天经地义。我们家里不同,姐弟二人,今日中秋,你就安心坐着过节。”
男人不做饭?后世女人普遍工作,许多家庭里都是男人做饭。什么民族传统,什么不能改变,中国人改起来没有任何压力。这种传统,在事实面前,已经被证明了多么不值一提。
王青秀拗不过。见士卒都出去了,只好任由王宵去。
母亲早逝,王宵是由王青秀照顾大的。长女如母,王宵家里格外如此。
进了厨房,看器物精美,种类繁复,可自己习惯使用的却没有,王宵无奈地摇了摇头。前世是经常做饭的,自己可以烧一大桌菜。可那时经常用的东西,在这个世界很少见。
灶台是新修过的。王忠按着开封府时学到的,新修了个炒锅。旁边一个大锅,是王汝代中进士之后买的,平常百姓家里可是没有。其他的,倒是坛坛罐罐多。
天要黑了,月亮刚刚从东边的天空爬上来。又圆又亮,挂在洁净的天空上。月光洒下来,透过梧桐树,在地上留下斑斑驳驳的影子。
树下摆了一张桌,两把椅子。王宵和王青秀对坐,欣赏中秋的明月。
看着桌上的菜,王青秀道:“没有想到,出去一年的时间,你竟能烧这么多菜。”
王宵道:“姐姐知道,我自小爱吃。自己不会烧,全靠别人,那就难免委屈了这张嘴。”
说着,取出酒瓶,王宵给两人倒了酒。道:“没有想到,竟能找到这瓶桂花酒。月圆之夜,我们姐弟二人,饮上一杯,实是人间乐事。”
王青秀笑着摇头:“你是我自小带大,却没有这心情。”
王宵看着姐姐。过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一年多来,不知受了多少苦楚,经了多少战事,见过了生离死别。今日再能重逢,岂是容易?金兵为祸中原,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多少人妻离子散,又有多少人填了沟壑。活着,已经不容易了。”
王青秀道:“我们活着,阿爹却去了。许多人家,都是这样吧”
王宵点了点头。举起碗来,道:“我们饮酒。今日烧了几样菜,姐姐都尝一尝。”
饮了酒,放下酒碗,两人一起拿起筷子挟菜。
今天是大节,桌上一共是八菜一汤。一个扣肉,一个白斩鸡,一个烧鸭,还有一条红烧鱼。另有四个素菜,韭菜鸡蛋、素炒藕片、香干芹菜、炒豆芽。汤则是一个蛋花汤。
因为是姐弟两人,并没有分食。八菜一汤一起放在桌子上,一人一双筷子,想吃什么挟什么。
每样吃了一点,王青秀道:“你从哪里学来这样好手艺,这几样菜,都是以前没有尝过的味道。香的够香,甜的清甜,今日只是好口福。”
王宵道:“那你说,若我不做知州,去开个酒楼,会不会好生意?”
王青秀笑道:“当然好生意!为了这味道,只要有钱,我定会日日光顾。”
说完,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月亮升得高了,许多星星隐了去,天空变得光洁无比。
王青秀放下筷子,看着天空,轻声道:“小的时候每个这个时候都乞巧。那时摆着小桌子,桌上放着供品,向月亮乞愿,自己长大了可以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女红,能绣出最好的花鸟。现在大了,却再没那个心思了。有时候想想,小孩的心思还是有意思的很。”
“是啊,小孩的心思最有趣。对这个世界,他们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不多,愿望才单纯。等到长大了,看了这世界的样子,许多心思也就变了。”
王宵说着,眼睛有些模糊。
王青秀转过身,看着王宵,认真地问道:“那现在,你的心愿是什么?”
“是什么呢?”王宵随手接住一朵飘下来的梧桐花,拿在手里,有淡淡的清甜。“其实我想了很久。愿能赶走金兵,天下太平。愿国泰民安,百姓安乐。愿我自己能活得快快乐乐,没有烦恼。这些都没有错,但总觉得不够,不是我的样子。”
王青秀有些奇怪:“那你的样子,心愿是什么?”
“这个世界,我曾经来过!”
“什么?”王青秀听了,不由笑出来。弟弟的这个心愿,着实是太奇怪了。
看着天上的月亮,王宵想了想,道:“回到汝州,我做了许多事。做这些事,有人得了好处,时时夸我。有人不如意,还会骂我。朝廷里做官,有人夸,有人骂,都是平常的事。”
王青秀点头:“阿爹做官的时候,也如此说。”
王宵笑了笑。父亲是个好官,到了国家危亡的时候,还散尽家财,起兵勤王,甚至献出生命。可这个世界,值得吗?
值得。赵家皇室或许不值得,但这个天下值得。
王宵接着道:“可我做的大多数事,别人只是觉得迷惑。最亲近的如王忠,不让他到我们家来侍奉,每月发俸钱,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如官衙里,不让手下将领官员做生意,只能领俸禄。他们高兴俸禄高了,心里却不明白。比如建新的村子,百姓能够有地种,有粮吃,但他们却不明白为什么土地不许他们私自买卖。便出官府做许多生意,所有人都不明白,为什么跟以前的官办不一样。”
说到这里,王宵笑着微微摇了摇头。
“大家都不明白,看着我就像个怪人一样。有什么办法?不这样做,就不能在短时间内,建立一支强军,跟金军对抗。没有多少时间,只能这样用最快速的办法来做。我也想跟手下如兄弟,没事的时候一起饮酒吃肉。跟百姓如乡邻,能够时时问候。可我做的事情大家不明白,就做不到。”
王青秀道:“只要是对大家好,一时不明白也没什么。再者说,你做事情也不必着急,总是要慢慢来的。只要是火候到了,大家总能够明白。”
“我如果死了呢?今天我们吃完了这一餐,便就死了。或者明天一早,再也起不来了”
“你如何说这样的话!今夜中秋,不要说不吉利的!”
看王青秀有些急了,王宵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过了许久,王宵才道:“荣华富贵终究成空,人生一场大梦。佛家说这是悟,悟空,悟本性。悟了又如何?这天下百姓,依然受着无尽苦难。好男儿到世上一场,不求声名,不求富贵,求的是世上的百姓安居乐业!怎么让他们安居乐业?我只能用我知道的,用最快的办法,做出最多的事来。如果将来有人来看到这个世界,他们知道,我曾经来过!”
到底该怎么救这个世界?王宵只是模模糊糊。觉得自己知道,却又说不明白。仅仅是把金军击退办法有很多,但却不够。明朝赶走了蒙古,却亡于满清,历史不能够简单重复。
自己要怎么做?王宵不能,最少现在不能,说得明明白白。但却知道一点,自己做的,必然带着前世的印迹,还带着自己的印迹,不是其他人能够做出来的。
只有这样的人生,才能够说,即使不知道王宵的前世是什么,却能很清楚地知道:这个世界,王宵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