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是岱江的支流,也是一条至关重要的水脉。每年都有数百万石的物货通过延河被运送至凉州境内。眼下正值秋末冬初的渔猎之季,河上遍布商船、渔船,茫茫白帆犹如雪练,舱顶的桅杆交织成林。
河而一带极为宽阔,往来的水鸟掠过沧浪,渔民迎着浪涛撒网,这一网下去捕到几条腾跃的鳜鱼,激起一片翻涌扑溅的水花。
凉州的鳜鱼肉厚味美,鲜嫩无比,其鱼尾状如胭脂瓣,因而得名“胭脂鳜鱼”。凉州人待客所用的“梅花胭脂”宴上,必有胭脂鳜鱼与梅花酒。
华瑶心里想的都是胭脂鳜鱼,嘴上却说:“你要是愿意让我选,我肯定只选你一个人。”
谢云潇顺着她的目光望向远方,果不其然,见到了一艘满载的渔船。他唤来自己的侍卫,与那人嘱咐几句,侍卫就跳下船头,踏浪而去,横跨十几丈的水路,跃到了渔船上,以高价买下了两竹篓的胭脂鳜鱼。
侍卫拎着两只沉甸甸的竹篓返回官船,亲手将竹篓交给了膳房的厨役。这些厨役都是华瑶从京城带来的人,擅长各类精细入微的烹调之法。
少顷,风起了,伙房飘出来鲜香清美的鱼汤气味,华瑶在船舱的厢房里也能闻到。她欢欣雀跃道:“晚膳就吃梅花胭脂宴吧。云潇不愧是凉州人,待客如此细致周全!三杯两盏梅花酒,五碗六盘鳜鱼肉,今夜我们不醉不归!”
这间厢房里只有华瑶和谢云潇两个人。他们正在视察一张凉州地图。谢云潇不得不提醒她:“你尚未痊愈,不能饮酒。”
华瑶点头:“我知道,我就是说说罢了。”
谢云潇意有所指:“也是。你惯会开玩笑,讲戏语。”
这间厢房不仅明亮宽敞,还有诸多器物陈设,桌椅、柜架、屏风一应俱全。谢云潇静坐于一方软榻上,华瑶离他有一尺距离。她一点一点地靠近他,直到他们的衣袖紧挨在一起。
她说:“上次我中毒,在马车里,你是不是答应了我……”
谢云潇避开她的凝视:“你那时发了烧,昏头昏脑的话,当不得真。何况你向来惯常,对谁都是一套说辞,也不分人。不管我答应你什么,你转头叫别人做,也就那么回事。”
华瑶双手抱住他的右臂:“什么意思?”
“请您放手,”他冷淡而客气道,“玩笑也该有些分寸。”
华瑶不仅没放手,甚至转了一下身,直接坐到了他的腿上,双手搭住他的肩膀。她刚刚清理完了岱州匪帮,结交了好些岱州武将,又即将品尝到凉州的胭脂鳜鱼,因此她颇有流连风景的好心情,就想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亲他一下,好比小时候在宫里瞒着嬷嬷偷偷吃糖一样。
她觉得他也是愿意的。他先前早就答应她了,这会儿之所以闹别扭,大约是因为害羞吧。她二哥的府上全是娇妻美妾,二哥就常说:“美人多羞颜,情怯见风姿。”
华瑶一时兴起,又以甜言蜜语哄他:“你什么都好,就是不懂我的真心,我哪里是开玩笑呢,不过是想同你亲热些,免得你生分了我。”
她双眼清澈如秋水,顾盼生辉,盈盈间动人心魄,且因她起了兴致,仪态比平日里庄重沉稳,话就说得更动听了:“你我本是旧相识。初次见你在凉亭里看书,我便按捺不住,想将你引为知己。前不久,我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应有过命的交情。你还是我的同道中人,助我铲除岱州贼寇,帮我清算巡检司的贪官,我待你自然非常亲近,这些都是旁人远远比不上的。”
谢云潇将信将疑:“杜兰泽也比不上?”
华瑶执起他的手,诚心诚意道:“兰泽是我的挚友,你是我的……”她顿了一下,随便讲了个词:“心肝。”
这一回,谢云潇没再冷言冷语地反驳她。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的手收回了袖中。华瑶正在思索时,谢云潇拿出一支白玉镶银的牡丹钗。
发钗的做工甚是精巧瑰丽。即便华瑶在皇宫里见惯了金银珠翠首饰,那钗子也让她眼前一亮。她没说话,谢云潇道:“上次你在我房里落下一根琥珀钗。”
“所以,你还我一个新的吗?”华瑶捧场道,“肯定不便宜。”
谢云潇言简意赅道:“在巩城买的。”
华瑶接过发钗,对光细细一照,玉质当属上乘,虽然不及御用贡品,却也是千里挑一的好东西。
她就问:“多少钱?我不好意思让你破费。”
谢云潇答非所问:“将就着用吧,比不上你从宫中带来的簪钗。先前你送了我一盒玉壁雪蕊,这钗子就当是我的还礼。”
华瑶豪爽大方道:“嗯!那你帮我戴上。”
谢云潇从未与除了华瑶以外的任何人如此亲密。他尚未娶妻,却也知道,为女子簪钗描眉,全是夫妻之间的情趣。他不觉笑了,抬起左手,揽着华瑶的后背,掌心透过轻薄的锦缎,依稀摸到她的骨形。她迟疑着伏进他的怀里,手指拉扯他的衣带把玩。
谢云潇的另一只手握着那支玉钗,在她发间稍微比划了两下,这才慢慢地把玉钗插了进去。
华瑶依然坐在他的腿上,被他的手臂环抱着。他的衣袖沾尽了她的香气,怀中是温香软玉,指间是青丝缭绕,这般缠绵的情致对他来说却是难耐的折磨。高阳家的公主惯会玩弄人心,他既想放开她,又想把她搂得更紧。
华瑶的神情自然流露,原是在观察他的喉结。
谢云潇抬起头:“喉骨有什么好看的。”
华瑶脱口而出:“因为男女有别,所以我想知道什么是我有的,而你没有;或者你有的,我没有。”
谢云潇从容不迫道:“依你之言,你我私下相处时,倒也不必藏私……”
他还没说完,华瑶就如同被诱饵吸引的一尾活鱼,离他更近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能听见河浪击船的水声,她清浅的呼吸声,以及,接下来,她的指尖在他的脖颈处轻缓抚摸的几近于无的声息。
他一把按住她的手:“行了,殿下,到此为止。”
华瑶莞尔一笑道:“别急嘛,我根本没怎么碰你。”说完,她起身离开,似乎连一丝留恋也无。
掌灯时分,船上开宴,华瑶和谢云潇的属下们把酒言欢,闹作一团。他们聚在一起玩起了牌局。依照京城的俗规,大家赌了一点小钱,京城与凉州双方皆是有输有赢。
燕雨输了两百枚铜币,心疼不已,含恨道:“见鬼了!真真岂有此理,凉州人赌钱的本事不小。”
齐风道:“不是他们太强,是你太弱。”
燕雨恼羞成怒:“休要胡说,我比你这种从头到尾都没上过牌桌的人,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夜间行船并未减慢,白帆高高地悬挂于桅杆之间,船头的风浪更大了。宽广的河道上浮起一重又一重的薄雾,每只船舱的灯火错落不齐,全被遮掩在夜色与雾色的深浅不一处。
幸好船工都是凉州本地人。他们在水上漂泊多年,无须罗盘也认得路,船队又往前行了几里,齐风忽然说:“不对。”
燕雨问:“哪里不对?”
他们站在船尾,齐风举目远眺,眉头越皱越深,右手握住剑柄,道:“有两艘船跟了我们一整天。”
燕雨陡然清醒过来:“我立刻去禀报公主。”
话音未落,远处飞射一道白色的信号烟,燕雨高声喊道:“急报!急报!全船备战!”
喊完这一嗓子,燕雨又喃喃自语:“完了,我不会游水。”
他转过身,正好望见杜兰泽迎风而立。她的衣袖全被乱流吹开,露出纤弱瘦削的腕骨,他忙说:“你快跳船,乘小舟先跑,不然真没救了。待会儿我们可顾不上你。”
杜兰泽却说:“等等。”
燕雨道:“等什么!河上有水贼!”
二人谈话间,那两艘高阔的贼船破开雾色,越来越近,从不擅长水战的皇宫侍卫全都如临大敌。
贼船上黑压压一大片人,船头竖着两门大炮,炮口粗约三尺。那水贼对官船势在必得,疾速追击,尚未发炮,又有一名身穿银色盔甲的首领立在船头,朝着燕雨、齐风喊话。
那水贼的首领年约二十来岁,身材颀长笔挺,容貌异常俊美,又不乏豪迈英气,眉目暗含一股肃杀般的刚毅,腰间挂着一把沉重的长刀,刀鞘在灯光照耀下闪着凛凛寒光。
他道:“烦请二位把谢云潇叫出来!”
燕雨道:“这贼人,认识谢云潇,怕不是来寻仇的。”
齐风没作声,杜兰泽声嘶力竭地回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二话不说,直接跳船,顺着风浪奔向杜兰泽所在的官船。
燕雨立即拔剑出鞘,杜兰泽把他挡住,厉声骂道:“切莫草率行事!他若有敌意,早已开炮!”
浪头渐高,华瑶和谢云潇终于从船舱出来了,燕雨便告状道:“殿下,十万火急,杜小姐拦着我,恬不知耻的水贼正要……”
燕雨的话没说完,那水贼跳上了甲板,冲着谢云潇喊道:“我叫了你好几声!你装没听见吗,耳朵被人打聋了?云潇?”
不知怎么回事,今晚的谢云潇是个没种的,他被水贼蹬鼻子上脸地吼了一句,不仅没有拔剑相对,反而与水贼攀起了交情:“听烦了你的声音,我难得清净。”
那水贼便说:“你真是越发的没大没小。”
燕雨指着水贼问道:“你究竟是哪位?”
那水贼爽朗一笑:“我姓戚,名归禾,是谢云潇的大哥。”
燕雨欲言又止。
夜色浓重如墨,戚归禾身上的银甲依然雪亮。他坦诚道:“我带着凉州水军在河上演习,白天一直在船上操练,没得空闲,赶不及前来拜见公主,只好远远地跟着你们。刚整完军务,我这就来了!”
华瑶鼓掌大笑道:“原来是谢云潇的大哥啊!久仰久仰!”
“云潇他……”戚归禾问,“可曾与诸位提过我?”
谢云潇从未谈及他的家里人。
不过,华瑶一向伶牙俐齿,总有话讲:“你是镇国将军的长子,戚归禾的大名如雷贯耳。”
她知道,戚归禾是谢云潇同父异母的兄长。她从戚归禾的只言片语中察觉,他不像谢云潇那般博览群书,于是,她也讲起了大白话:“你吃过晚饭了吗,跟我走吧!船上宴席正盛,有酒有肉!”
戚归禾大步流星地跟上华瑶:“好!烦请你带我去而见公主!我得先跟公主行个礼!讲点规矩!”
华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我就是公主,姓高阳,名华瑶,在家中排行第四。”
戚归禾以为皇族一贯高高在上,不曾想眼前的少女就是公主本人。他虽然吃惊,却也单膝跪地,有礼有节道:“卑职不知殿下驾到,多有冒犯,请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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