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传闻,当朝二皇子风流倜傥,多情多义。
华瑶却说:“我的二皇兄,高阳晋明,心胸狭隘,记恨记仇。他经常猜忌自己的属下,会用许多折磨人的手段。他此次来雍城,大约是为了挣一份军功,顺便掌握兵权,把持要塞。”
谢云潇稍一细思,也能猜到晋明此行的用意。
他坐到一张木榻上,接着问:“晋明带了多少人?”
“三千人。”华瑶答道。
言罢,华瑶脱鞋上榻,侧身斜坐,藕色纱裙尽皆散开。她牵过谢云潇的手腕,但他始终目不斜视,她就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谢云潇答非所问:“雍城守军伤亡惨重,眼下正值缺人之际。晋明率领三千兵马从秦州出发,渡江前往雍城,假借‘肃清诸事,整顿营垒’的名头,即可趁机插手雍城的军务。”
华瑶双手搂紧他的脖子,亲亲热热地同他说:“确实,云潇果真是我的知己,我们正好想到一处了。”
她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喉骨,听他轻声道:“既是在说正事,理当正经些。你要么坐直了,要么躺下来,枕在我的腿上也行,别再乱动。”
华瑶倚靠着榻边的一方软枕,漫不经心地说:“不正经的人,究竟是我,还是你?我不过是想亲近你几分,你却让我枕你的大腿。你的伤还没好,我才舍不得呢。”
谢云潇如实说:“我腿上没伤。”
华瑶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是吗?”
谢云潇没有看她,只听她笑得轻快,那笑声搅乱了他的心境。他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总觉得她在掩饰什么。
她的神情未有任何异状,但她急切间待他过于殷勤,像极了他们在京城初识的那一个月。那时她之所以百般接近他,大约是为了获悉凉州的杂事。
今时今日,她又有了什么主意?
谢云潇正要开口问她,她扯住他的衣袖,轻轻地躺下来,枕上他的大腿。
华瑶第一次做这样的事,颇觉新奇,几乎以为这是男女之间最亲密的交往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云潇。窗棂下日光通透,把他的双眼照得像湛湛清泉,琥珀般的瞳仁清澈见底,影影绰绰地倒映着她的样子。
她自言自语道:“忽忽不知头上事,时时深念眼中人。”
谢云潇笑了笑:“这是唐代的一首结姻诗。”
华瑶大言不惭:“对呀,正配你和我。”
谢云潇抬手轻抚她的侧脸,将她的长发拨到耳后,指尖略微擦过她的耳骨,把她摸得十分惬意舒适。她本来是很清醒的,在温柔乡里沉醉了一会儿,竟有些昏昏欲睡。
谢云潇弯下腰,将她打横抱了起来,送回床上。她万分惊诧道:“我又不是不能走,你不用做到这一步吧。再说了,你伤得比我重……”
他没来由地冒出一句:“若论伤势,大哥伤得最重。”
华瑶心头一惊,唯恐他看出些什么。
偏偏他向来敏锐。
他追问道:“你见过大哥么?”
华瑶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嗯,还没。”
“他现状如何?”
“大嫂正在照顾他。”
谢云潇道:“我们什么时候能见他?”
华瑶叹了口气:“他和你一样,昏迷了好些天。我们急着探望,难免打扰了他和大嫂。”
谢云潇将被子盖到她身上,还往她怀里塞了一只鹦鹉枕。
他说:“你休息吧,我去看看大哥。我不进屋,只在门外转一圈。”
华瑶默不作声地搂紧她的小鹦鹉枕。
谢云潇为她放下床帐:“雍城的将领多半受了重伤。我卧床休养的这段时日,全靠你一人指挥士兵,抢修大坝,料理后事。你先睡个安稳觉。我看过大哥,再来陪你。”
真要命,谢云潇一连数天昏沉不醒,这才刚好了一点,便要亲自拜访戚归禾。他一提到戚归禾,华瑶的手心就发冷。
她怀疑戚归禾的死,与高阳晋明有关。
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此乃自古以来的帝王之术。
羯国兵强马壮时,凉州的兵将也必须骁勇善战。
羯国奄奄一息时,凉州的军营不能再称霸一方。
华瑶时常埋怨岱州的军营里尽是些酒囊饭袋。此刻想来,正因为岱州等地军纪不严,如果凉州兵营欲要谋反,那二十余万铁骑一举南下,攻破岱州、康州只在旦夕之间。
更何况她的父皇向来多疑,二皇兄又是狼子野心。他们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华瑶越想越气,忍不住一口咬住了被角。
混账!混账!高阳家的人全是王八蛋!高高在上的王八蛋!
她不知不觉地把自己也骂了一顿。
春光明媚,天朗气清,谢云潇走进汤沃雪的药舍,见到了许多佩刀负剑的侍卫。
众多侍卫向着谢云潇行礼,没有一人胆敢拦住他的去路。他轻车熟路地找到戚归禾的房间,站在窗外,隔着一扇纱窗,瞥见了汤沃雪正在屋内收拾银针。
她瘦了很多,颊骨外凸,神色甚是憔悴。
谢云潇静立片刻,暗暗生疑。他怀疑戚归禾的境况未定,生死难料,汤沃雪还在不眠不休地救治戚归禾。他更不能在此刻惊扰他们。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伤势未愈,筋骨乏力,索性回到卧房静养,那时华瑶早已睡着。她抱着枕头,蜷成一团,睡得正熟,床榻间皆是她的香气。这香味很浅也很好闻,似玫瑰也似牡丹,极尽蛊惑之能事,犹如花妖月魅一般。
谢云潇躺到她的身边,很快便与她同入睡乡。睡梦之中,若有所感,他不在雍城,似乎回到了延河。河畔遍生苍松翠柏,夕阳残红向晚,余霞连着山光水色,画船往来如梭。
两岸芦苇丛杂,开着不知名的花,他还在想,这花为什么不是玫瑰或牡丹,忽听一人喊了他的名字:“云潇,往后你照顾好自己。”
谢云潇转过身,见到了戚归禾。
戚归禾登上一艘轻舟,随波逐流,越飘越远,邻近天外,消失不见。
谢云潇依旧站在岸边,远望河上斜阳倒影,千舟争渡。
谢云潇的武功是由父亲与大哥亲身传授。大哥比他大六岁,他五岁那年开始习武,大哥已是十一二岁的少年,对他颇为严苛,时常罚他去祠堂面壁思过。他很少与大哥讲话,兄弟二人之间的言谈仅限于武学。他八岁生辰时,大哥送了他一把剑,对他语重心长道:“云潇,我托父亲找人给你铸了剑,凉州精铁打造的,你瞧瞧,好不好使?你是戚家武功最好的孩子,等你长大了,会比大哥更有出息。”
那把剑极其锋利,谢云潇一直用到现在。
睡意消退,他逐渐清醒过来。
不知何时,华瑶滚进了他的怀里,手还搭在他的腰上,半边身子也挪出了被子。她堂堂一个公主,为何没有定形的睡相。
春寒料峭,窗户关得不严,冷风一声声地往屋里吹,谢云潇伸手为她整理被子。她迷迷糊糊道:“你睡了吗?”
“刚醒。”
“什么时辰了?”
谢云潇望了一眼天色:“辰时。昨夜睡得好么?”
“挺好的,”华瑶不无留恋地说,“我有点困,可我该起床了。”
谢云潇轻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安抚道:“不妨接着睡。若有什么公事,我代你办。”
华瑶睁开双眼,灵台蓦地一片清明。
她决计不会让谢云潇代替自己做事,现在不行,将来更不行。无论谢云潇是驸马还是皇后,天下权位只能被她一人牢牢掌控。
她深知高阳晋明也有同样的心思。
华瑶已在雍城待了好些时日。
她待人有礼,亲切温和,又舍命在战场拼杀,救下许多伤员。
羯人退兵之后,她下令挖坑焚尸,谨防瘟疫,快速清理战场,开通水陆要道,恢复雍城的贸易往来,调遣卫兵不分昼夜地巡逻。
短短十余天内,雍城恢复了兴盛,城中官民十分敬仰华瑶。富商巨贾为了寻求庇护,也纷纷投靠了她。
待到二皇子大驾光临的那一日,雍城内的大小官员与富绅名士全都穿戴一新,出城恭候二皇子殿下。不少人以为二皇子与公主脾性相同,皇恩浩荡,泽被万民,他们自是分外恭敬,做全了礼数。
他们从早晨等到傍晚,二皇子的车队方才姗姗来迟。
众人遥闻一阵纷繁的马蹄声,远远望见数十辆驷马高车,整齐排布,清一色的雪白骏马,毛色油亮如光缎。
每一匹马都戴着珍奇名贵的马具,钩臆带上挂着宝石打造的饰物,涵盖诸多纹样,譬如鸾鸟、凤凰、麒麟、貔貅,均是大有风采的天家瑞兽。
再看那些马车,也是镶金嵌玉,光耀夺目。
随行的骑兵身强体壮,军容肃正。他们腰侧佩刀,骑马跟在车队之后——如此精锐的一支骑兵队,只需六天便能从秦州赶到雍城。
可他们偏偏现在才出现。
华瑶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那一队马车停在了雍城之外。
尘土散落,马蹄声停。
雍城的官员们纷纷跪了下去,叩拜行礼,齐声喊道:“拜见二皇子殿下,恭请殿下圣安!”
唯独华瑶一人站得笔直——皇族之间不必行跪礼。
她含笑道:“皇兄,你一路远来,鞍马劳顿,请容我为你设宴接风。”
她心里却在想,好你个高阳晋明,终于滚过来了。
晋明的侍从拉开车门,伏跪在地,恭请晋明下车。
晋明迈出一只脚,踩在侍从的背上,另一只脚轻轻落地,寂然无声。
他衣冠楚楚,气宇轩昂,举手投足间风度甚高。
雍城的官员们稍稍抬起头,隐约瞄见晋明的拇指上戴了一只翡翠扳指,那翡翠的成色青葱欲滴,润泽如一汪清潭,品相之好,真乃世所罕见。
晋明笑了一声。
官员们不敢逼视,复又垂下脑袋。
晋明转了转那枚扳指,道:“诸位守住雍城,劳苦功高,本宫定将奏闻朝廷。”而后,他又问:“皇妹,近来可好?”
华瑶道:“此处风大,我们进城再说吧。”
晋明跟着她进城:“谢家公子,似乎不在此处。”
华瑶后退一步,与他并排同行:“谢公子伤重卧床,无法出门远迎,还望皇兄勿要责怪。”
晋明细看她的双眼,他的唇角浮起一丝笑:“谢公子带兵平定羌羯之乱,便是大梁的功臣,我怎会责怪。皇妹代他请罪,和他似是熟稔。”
华瑶莞尔一笑:“这座城里,与我最熟稔的,莫过于皇兄您了。兄妹之情,血浓于水,自从我知道哥哥要来雍城,自是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吩咐厨子备齐了宫廷佳肴,只盼哥哥能赏脸。”
他们穿过城门,走过街巷,城内一派生机盎然,商旅络绎不绝,竟不像是有过战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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