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瑶亲手为谢云潇放下床帐。
轻纱床帐恰似一片寒烟,笼着一轮明月,影影绰绰地将谢云潇遮挡起来。他沉默地坐在床上,衣袍散漫地垂落,犹如水泽之地的月中仙。
正值夜深人静之时,庭院中花浓春满,风月无边,华瑶却不敢贪欢,更不愿忍受心痒情热的煎熬。她甚至没看一眼谢云潇,转身就往屋外走,谢云潇叫住了她:“高阳华瑶。”
华瑶头也没回:“第几次了?你直呼我的名讳,这是大不敬之罪。”
谢云潇一把扯下床帐:“请殿下过来,治我的罪。严加惩处,以儆效尤。”
华瑶暗中设想用一根红色绸带狠狠地把他绑在床上,谢云潇又说:“殿下忘了您的枕头。”
华瑶离不开她的小鹦鹉枕。她一个猛子扑到了床上。谢云潇竟然把她的枕头藏进被子里。她找不到小枕头,不由得怒火中烧:“我一个人睡得好好的,你突然把我弄醒,亲得我喘不上气,现在又抢走我的东西!我一直没跟你动手,天底下还有哪个公主比我高阳华瑶的品行更好?”
谢云潇立即问:“请殿下息怒,我方才弄疼你了么?”
华瑶拽住被角,撒谎道:“好疼,我快哭了。”
谢云潇揽过她的腰:“哪里痛?”他观察她的外貌,与平日里并无二致,又细想她的言行举止,推断她所言非实。
他为她的谎话找了个台阶:“闹成这般境地,已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殿下理当降罪于我。”
华瑶恶狠狠地威胁他:“对,我要重重地罚你!治一治你的邪心妄念,给你上刑!”她坐在床上,身子前倾,双手伸进被子里摸索枕头。
谢云潇非要一探究竟:“上刑之前,能否明示,何为邪心妄念?”
华瑶找到了枕头,也不管他问了什么,随口道:“我一点也不疼。我刚才骗你的。”
谢云潇静默片刻,只说:“你真的很喜欢枕头。”
华瑶在皇宫的时候,必须时刻小心身边的人窥察她的秘密。她的生母养母早已过世,侍卫侍女不能尽信,兄弟姐妹整日勾心斗角。无数个漫漫长夜里,陪伴她一梦到天明的,唯有这一只轻轻软软的绣枕。
她低着头,自言自语道:“宫里的日子太苦了,我总得有个寄托。我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要我怎么办?”
她已经脱离了情潮,正在冷静地审时度势。
高阳晋明仍在雍城里伺机而动。凉州兵马效忠于镇国将军,她不能让谢云潇对她心存芥蒂。鲁莽行事,实乃下策。她有意弥补他们二人之间的嫌隙。
她继续说:“我明白,你一心为了凉州做打算……立志报国的兵将不能没有军饷,战死沙场的英烈不能没有恤银,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雍城的每一块土地都是以血泪换来,朝廷不知道,可我知道。”
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高阳晋明来了雍城,你我都不能从雍城抽税。雍城的官府之内,必有他们的探子。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
她极为恳切道:“倘若他们起了杀心,我们防不胜防。”
谢云潇道:“你要如何?”
华瑶道:“以农养军,以商供军。”
谢云潇把床帐重新挂起来:“朝中权臣,譬如徐阁老,也对凉州暗生猜忌,削夺凉州的兵权,或早或晚而已。你的农商之业,供不起凉州之军。”
华瑶向后一仰,倒头躺在了床上:“我在朝中无人,能争一日是一日,能走一步算一步。”
谢云潇一手给她盖上被子,另一手又把枕头放进她怀里。
她困乏已极,含糊不清道:“羯人羌人并未全军覆没。洪水淹死了十多万人,还有两三万死在了雍城,剩下一批人被冲到了冰封的湖上、陡峭的山上。洪水退后,他们逃回了羌羯,我没有派兵追杀。”
被子里稍微有一点冷,谢云潇没有靠近她。他躺在距离她一尺远的地方。
华瑶毫不介意,自顾自地解释:“我不追杀,一来是防止敌军有诈,二来是顾虑我军疲惫不堪,三来是因为……倘若羌羯灭了国,凉州也不会有骑兵营。我父皇还在修建摘星楼……摘星楼高达百层,每一层都贴满了彩云琉璃窗。凉州自古多矿产,肯定逃不过徭役和矿役,层层盘剥下来,乱民苦,良民更苦……古人云‘苛政猛于虎’,诚不欺我……”
“你累了,先睡吧,”谢云潇在被子里捉住她的手腕,“明日再说也不迟。”
今夜下了一场小雨,雨水淅淅沥沥,点滴敲打在窗扉上。华瑶一边听着雨声,一边昏昏沉沉地入梦。
次日辰时,雨丝朦胧,雾气氤氲,华瑶懵懂地醒过来,惊愕地发现谢云潇依然牵着她的手。
房间里悄无声息,谢云潇似乎还没睡醒,倒是把她抓得很牢。她掀开被子一角,借着天光一看,只见他手指修长匀称,不似凡尘之物,宛如美玉雕琢而成,骨节之间隐隐蕴含劲力,轻轻地环着她的腕骨,使她既无压力,又挣脱不开。
她有礼有节地念道:“小谢,将军。”
谢云潇后知后觉地松开了华瑶。他半坐起身,衣衫昨晚已被她扯散,将退未退,肩骨袒露了一大半,劲健的肌理湛湛生光。
华瑶抬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只从指缝里偷偷地看他。
他轻缓地托起华瑶的腕骨,审察他是否留下了痕迹,好在她一切如常。春日的雾雨连绵不绝。她或许是为了取暖,懒散地倚进他的怀里。淡淡幽香随风而至,她喃喃道:“天色尚早,你脱了衣服,陪我再睡一会儿吧。”
初春天寒,小雨一连下了几日,绵绵未绝。
自从那一夜,白其姝和华瑶把酒言欢之后,华瑶再也没有召见过白其姝。
她们二人虽然住得很近,日常往来却全靠书信。
白其姝自认为她已被华瑶冷落,但奴婢们对待她极为恭敬有礼,还给她的屋子里添了一座炭炉。
白其姝生平最厌恶火烧炉膛的气味。奴婢前脚刚把炭炉给她送来,她后脚就一把扑灭了火。晚上她睡得很不踏实,总梦见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她半夜醒来,心间焦躁,实在等不下去了。次日一早,天还没亮,院中一片窸窸窣窣的水声。她推门一看,但见一帘细雨,雾色霏霏。
白其姝撑伞出行,绕路来到华瑶的院子附近。
她武功匪浅,耳力过人,隐约听见侍女们的脚步声,还有一名侍女说:“殿下要沐浴,水烧好了吗?”
另一位侍女极小声地问:“殿下与公子分浴,还是合浴?”
那侍女回答:“分浴,公子照例不让旁人伺候。”
接下来的对话,白其姝没有听清。但她确信华瑶的身旁有一位男子。这位男子,被侍女们尊称为“公子”。大清早的,华瑶和公子兴许还要洗一场春情荡漾的鸳鸯浴。
真有闲情逸致啊,白其姝心想。她早知皇族天性风流,个个背负着桃花债。美人夺魄处,英杰谷,她惟愿华瑶不要沉溺于美色,耽误了大事。
白其姝转过身,正欲离开,眼前忽而横了一把剑。
她抬高伞柄,瞧见了公主的侍卫燕雨。
燕雨气势汹汹地问:“你哪位?鬼鬼祟祟地躲在公主的院外。”
白其姝轻勾唇角,笑了笑,才说:“我是沧州来的客商,暂居府上,多有叨扰,请大人恕罪。”
燕雨转头就对另一名侍卫说:“你们去查她的身份,我留在此处看守她!防止她跑了。她武功不弱,你们看不住她。”
那名侍卫走后,白其姝问道:“燕大人,您之所以留在此处看守小人,是因为您不放心小人的武功,还是因为您懒得去厢房查验小人的身份,更懒得在雨中来来回回地跑腿?”
燕雨被她一眼看穿,惊怒之余,还有一丝赧然:“小姐,关你什么事,我跟你熟吗?”
白其姝“嘶”了一声:“燕大人,小人观看您的心性,不像是在宫里磨练过。这么多年来,殿下一定待您很好,时时刻刻地护着你。小人一介贱商,对您真真羡慕的紧。”
她口齿伶俐,又阴阳怪气。
燕雨被她气得不轻:“肃静,否则我立刻禀报公主!”
白其姝不再讲话。
她把伞柄搁在肩头,伞沿也抬得更高。
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燕雨。
白其姝有一双艳丽的桃花眼,但她的眼神阴冷又森然,犹如一条吐信子的毒蛇,直把燕雨看得浑身发毛。
燕雨在皇宫待了那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阴气森森的女人。她一定是心如蛇蝎的坏东西,公主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府里?他派出去的侍卫迟迟未归。他暗恨自己的弟弟齐风不在附近。
前两天,齐风的伤势好了不少,大约恢复了七八成的功力。他连一点懒都不会偷,仿佛赶着去投胎一般,马上接下了华瑶安排的活儿。他领兵在雍城之内巡逻两夜,今早辰时才刚回来,这会儿他已在侍卫的屋舍里休息了。
燕雨也想休息。
他才刚开始值班,身子骨就在犯懒。
正所谓“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人生在世,每一个季节都不该忙碌,每一个清晨都不该早起。燕雨叹了口气,目光仍然紧紧追随白其姝。
白其姝道:“懒货。”
燕雨一下子清醒许多:“你骂谁?”
白其姝笑而不语。
燕雨愈发警觉起来,拇指扣在剑柄之下,随时准备拔剑出鞘。
他没等来查证的侍卫,只等来了公主的两位侍女——侍女们听见院外嘈杂之声,特来探寻。
这两位侍女竟然都认识白其姝。她们尊称她为“白小姐”,言辞间极是客气。由此可见,公主对白小姐颇为器重。
自从上一次炸毁大坝,燕雨死里逃生,他就在雍城的医馆里养伤,每日吃饭、睡觉、与弟弟斗嘴,其乐无穷。
他旷工旷了许多日,直至今早才捡起了职务,因此他并不认识白其姝,更不清楚白其姝的来历。
侍女直接为白其姝通传了消息。
少顷,那侍女回来说:“白小姐,您可以进院子里歇息,奴婢们为您备好了早膳。”
白其姝也没推辞。她撑着伞,跟随侍女踏进正院。
燕雨望着白其姝的背影,担心华瑶被她蒙蔽。不远处又传来急切的脚步声——那名侍卫回来了。他对燕雨如实禀报道:“错不了,刚才那小姐是殿下的贵客。好几天前,殿下和她把酒言欢到深夜……”
“你怎么才来,”燕雨双手抱剑,埋怨道,“要是村子里有人生孩子,派你出门找产婆,等你回来,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侍卫赔笑道:“哥,您且消消气,少数落我两句,把力气留着当值吧。”
燕雨越发思念他的同胞兄弟齐风。他暗自盘算着,等他见着华瑶,得向她求个恩典,让他尽量和齐风一同当值。
雨势渐小,天色初晴,华瑶刚刚泡完澡,俯卧于浴房的软榻之上。轻薄的锦缎软巾盖在她的腰间至双腿根部,有一位侍女正在为她按摩颈肩。
侍女的双手柔若无骨,轻揉慢捏,谨遵奴婢对皇族的侍奉之道。
华瑶筋骨舒畅。她小声问:“白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侍女道:“半个时辰前。”
“久等了,”华瑶道,“让她待会儿去花厅见我。”
侍女欲言又止。
华瑶追问:“怎么了?”
侍女禀报道:“白小姐,她说,她可以来浴房见您……也可以……为您按摩全身。”
这如何使得?
华瑶自认为是十分随性的人,没想到白其姝比她还要洒脱不羁。她当即穿好了衣裳,赶去花厅与白其姝相见。
白其姝带来了一只布包。包里装着她的账本、地契、商号公印。她不肯对华瑶言明她接近皇族的目的,却毫无藏私地拿出了全部家产。她和华瑶相识相知不过短短几天,华瑶已觉她行事怪异,全然不可用常理来推敲。
华瑶问:“你这是何意?”
白其姝倒也坦诚:“若非如此,您始终与我有隔阂。”
华瑶又问:“你想要什么?”
白其姝谨慎地反问:“您愿意给我什么?”
华瑶一手按住了白其姝的商号公印:“我能让你的父亲,成为白家的家主。”
提起“父亲”二字,白其姝有些忍俊不禁。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脸上有笑,目中无笑,这一双桃花眼波光粼粼,盈满了华瑶的一举一动。
华瑶忍不住问:“你与你的父亲……不合已久?”
白其姝道:“和您差不多吧。”
华瑶道:“我素来敬重父皇。”
白其姝抬袖掩唇,含笑道:“您与皇帝,亲情甚笃吗?我押上了全副家当,您还和我打哑谜。哪有您这么坐庄的,横敲一竹竿,人家输得底都不剩了。”
华瑶打开另一本册子:“前些天里,我派人去查了你在沧州、凉州的事迹。”
白其姝面无异色。
华瑶合上了册子。
白其姝为华瑶倒了一杯茶,碧绿的茶梗在杯中沉浮。华瑶蓦地记起,她和杜兰泽交心的那一日,也是在茶香缭绕之间,你一言我一语地开诚布公了。
华瑶久久不语,白其姝便问:“您查到了什么?我不是好人吗?”
茶水蒸腾的热气飘散在窗格间,泛彩的霞光似乎为她的面庞施了薄粉。
她全神贯注地凝望着华瑶,只听华瑶说:“我的属下尽力了,没查出你的事迹。唯独两年前的那件事,让我心生疑惑,若我直说了,你会觉得冒犯吗?”
白其姝感慨道:“我与杜兰泽闲聊过两三回,只觉她博闻强识,心高气傲。还有那个燕雨,嘴上没个把门的,只长了一身懒骨头……还有您养在府里的这位公子,何等绝色,或是个爱吃干醋的,让您一颗心拴在他身上,瞧都不瞧我送您的少年郎。”
华瑶差点被茶水呛住。
向来只有她呛别人的份,她几乎从未被别人呛过。
白其姝继续说:“可他们似乎都对您忠心耿耿。您待我也并无轻侮,礼节备至,即是如此,无论您说什么,我也不觉冒犯。”
华瑶直说道:“两年前,你的丈夫和孩子不幸去世了……”
白其姝点了点头,眉目间的笑意更浓:“对呀,可怜见的,我是个寡妇。”
华瑶心知她不会坦诚一切,便也休了与她详谈的念头。她处处透着古怪,华瑶又查不出来她的经历,难免要提防着她。
今天一早,华瑶还得去校场检兵。她站起身,准备送客,白其姝忽然道:“对您而言,我应该比杜兰泽更有用。”
华瑶笑道:“凭什么这么说?”
白其姝轻轻一笑,似有千万种风情:“就凭杜兰泽下不了手,而我下得了。杜兰泽做不成你的刀,而我做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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