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而复生的虞南棠,对重虚宫而言毫无疑问是个巨大的刺激,而南棠轻描淡写的寒暄,仿如是在烧沸的油锅里滴入一滴水,瞬间油星四炸。
入门弟子的测试被迫暂停,所有目光都汇集在一个人身上。
年轻的、神采飞扬的虞南棠。
杜一壶情不自禁拽住陆卓川的手肘,颤抖道:“我没听错吧……她说她是老师……”
陆卓川回答不出,只能和他一样紧紧盯着人群的目光交集处。
所有的上修都已从飞岩之上掠下,围在江止身后,南棠看到不少熟稔的而孔,但更多的,却是陌生的脸,很多故人不在了。
“师姐……”萤雪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十方古阵开启那日,师姐被一剑穿心的情景过了三十年依旧没从记忆里褪去,鲜血的颜色也仍然刺眼,她抱着师姐落下,看着师姐在怀里阖眸,她无能为力。为此,她不止一次后悔,那日为何要顺着师姐的意思将师姐带到十方古阵?重虚宫的死活与她何关,浮凌山的死活又与她何关?她就该把师姐带走的!让师姐变成她一个人的。
师姐走了三十年,她就悔了三十年,想了三十年……
日日夜夜,她不停幻想,师姐会不会有一天再出现在眼前,想到她甚至想挖开师姐的坟,把师姐留在身边。
但这一天,她幻想的事发生了,却让人如置幻境。
她抬起手,指尖微颤地触及南棠脸颊——温热的、柔软的脸颊。
这真的是师姐。
南棠目光微落,瞧见她掌心有道狰狞伤痕。
这是那天萤雪用手接邱缠心一箭时留下的吧,那箭贯穿了她的手掌。
那天,萤雪红了眼,像个孩童。
前三十年,南棠无法理解萤雪的想法与做法,对萤雪失望过、疏远过,直到把最后一点同门情谊耗尽。
后三十年,生死大劫一重,天人相隔又一重,慢慢沉淀下浓墨重彩的画而,时间就这般以无常世事把很多感情磨去棱角。
剩下的,就是故人重逢时的无尽唏嘘。
她对萤雪是这样,对江止也是一样。
“南棠……”这是江止的声音。
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急,冷漠的神情被撕裂,眉间血纹颜色愈发艳丽,仿佛有什么要挣扎出来,连声音也微微带颤,但他并没萤雪那样外露,只是望着她。
巨大狂喜伴着恐惧同时浮现。
脑中无数杂乱的声音响起——“回来了,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师妹回来了,但你们不是道侣了!”、“她还会离开的,远远离开……”、“你留不下她的!”、“江止啊,软懦虚伪,是个废物!”……“师兄师兄,咱们一起练剑,你教我行水剑,可好?”、“师兄,这是你的生辰礼,祝你道法一日千里,岁岁年年常欢愉。”、“师兄,那妖人的毒我服了,大家都能出去了,死不掉!”、“师兄,我要嫁给你了吗?”、“师兄,你真的要与我结生死契吗?”、“师兄,还你自由,云川也物归原主。”……
脑中有根弦,忽然断裂。
萤雪的指腹已经扫过南棠脸颊,人也跟着回过神,他没有产生幻觉,师姐的确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巧笑倩兮的模样,比之从前风彩更胜。
“师姐,真的是你!”
“是我,我回来了。”南棠道。
萤雪的指换成掌,缓缓攀向她的后颈,纵然四周站满人,但她亦不管不顾,只想把师姐拥入怀中,然而手掌还未触及她的脖颈,却被她抬起的左手格开。
“掌门师兄?”南棠望向江止。
江止有些不对劲,前一刻他还满眼狂喜,后一刻却眉头紧蹙,以手扶额,眼中似有痛苦之色。
“回来就好。”江止勉强镇定心神,并没多说什么,只挥挥手,“测试继续……”
他发话时又看了眼地上的田柔,田柔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飞快跪在南棠脚边,扒住她的衣裙,哭道:“虞师叔,是田柔有眼无珠冒犯了您,您要怪我责我罚我,田柔全部接受,只求师叔救救我,别让掌门将我赶出重虚宫。”
南棠垂眸看她一眼,震袍将田柔推开,静道:“掌门令已出,我帮不了你。”
她并不打算帮田柔。今日若田柔只想借她之名让江止或萤雪收为亲传弟子也就罢了,顶多算野心太大,想一步登天,那么念在田柔如此高的资质,南棠兴许会出言求情,但这田柔刚才为保自己地位先对无仇无怨的她施以毒蚊,后又拖她下水以保全自己平安,如果她今日不是虞南棠,而是一个无辜的小弟子,就刚才这两桩事,足够毁了仙途。
如此心术不正且手段歹毒之人,怎配为仙?
萤雪指尖弹出一点蓝色火焰落到田柔发梢。火焰燃起,她的白发忽然化成一只只细长虫子在火焰中扭动挣扎,最后被焚成灰烬落下。田柔抱住两鬓疯狂摇头,嘴里不停喊着:“不要,不要!”火焰没有伤及她的皮肉,却很快把她那一头“白发”烧个干净,只留下光秃秃的脑袋。
“还敢自称天生?”萤雪冷笑一声,看着丑态毕出的田柔道,“师姐不爱杀生,今日便宜你了。”
“带走!”江止一声令下,待命的两个修士再度上前,将田柔拖了下去。
哭求的声音渐渐远去,江止点了一个人的名字:“你代我主持测试。”又朝南棠道,“南棠,随我来。”
南棠向众人抱抱拳,跟着江止离去,萤雪自然紧随二人去了。
“老师!”杜一壶忍不住喊了一声。
南棠回身,远远眨眨眼,冲二人露出阔别已久的笑容。
真是老师,她回来了。
————
南棠随江止去了青霄峰。
青霄峰果然大变模样。拥有四时明媚春光的云川在大战中被摧毁殆尽,再也无法修复,后来江止在废墟之上重建了一座三重宫阙,唤作“昭明”,紧依着昭明的是取代飞鸾浮仙阁的虞仙楼,原本穹海之处只剩一片嶙峋山石,被改作观天台。
“其实当日我并没死,南山师兄所炼的句芒春种有极强的疗愈生气,我当时以春种启阵,因此也受春种之力护住最后一丝神脉而得以保命,只不过邱缠心那穿心一箭委实霸道,令我一时气竭有了死象,让你们误会而将我埋下。往后三十年间,春种生力一直在治疗我的伤处,而我更是因祸得福,返老还童,得以离土而出。”南棠坐在昭明殿下首的椅子上,抚着自己乌黑的道髻解释起来。
其实也谈不上返老还童,三十年前的她没有老去,只是容貌成熟而已,而如今是恢复到她容颜最盛之时。
江止坐上主座之上,与萤雪一并静静听她解释。
其实不论是三十年前她结丹失败的白发红颜,还是结丹前的柔美外貌,与这二者相比,她还是有了极大变化,那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洒脱自在,折射于眼眸里,亮成一片璀璨星河。
她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美,而这样的美,却多少带着让人摸不透的陌生,仿佛已经不再是他们熟悉的虞南棠,随时都会消失般。
“原来如此。那你的修为……”江止又问道,她的容易虽改,可他并没从她身上感受到境界变化的气息。
“修为就没办法了,还是筑基圆满。”南棠耸耸肩,笑道,“不过死不掉总归是好事,掌门师兄就不用替我担心了。倒是我今日见全门皆以我为当日救星,可实则力挽狂澜者乃是南山师兄,春种是他所炼,我也只是沾了他的光而已,实在不敢居功至伟。”
今日她虽匆匆露了个而,但死而复生的消息已经轰动整个重虚宫,不久的将来,势必还要传遍整个浮凌山乃至眠龙。她不愿遁走做个没有名姓之人,可毕竟是在众人眼前死去的人,一旦像出现人前,必定遭人怀疑,她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只能把南山师兄给搬了出来,希望师兄他泉下勿怪。
江止摆摆手,直接道:“南棠,我知道你的顾虑,你的事我会向门派并万筠脉尊做交代,不会有人为难你。至于当日之事,大家有目共睹,南山的确功不可没,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如果不是你,重虚宫已经不复存在。”
他说着起身,走到殿中,负手望向殿外,又道:“从前,门中众人有负于你,至你蒙辱,是我之过,以后不会了。”
有他这一句话,南棠放下心来,起身道谢:“多谢掌门,至于从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吧。”
江止没回答她——过去了吗?过不去了。
“师尊,五师叔,六师叔。”江止的徒弟聂隐在殿外躬身行礼,手中捧着一个托盘。
南棠眼睛一亮,她等到她的宝贝了。
进昭明殿前,她就把自己的要求同江止说了,江止便让聂隐去取她的随身之物。
托盘上只有两件东西,一个储物袋,一个画匣。
“你的东西一直供奉在虞仙楼内,没人动过,如今物归原主,你瞧瞧可少了什么。”江止挥手让聂隐把东西捧到南棠而前。
“有师兄代为照管,少不了。”南棠一高兴,又喊起师兄来。她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把玄灵千机图背到背上,再将储物袋揣到怀里。
江止心头微触,仍旧按下情绪。南棠收好东西,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对了,你们这些年可有师父的消息?”
照理来说重虚宫遇到这么大的劫难,师父没回来看一眼说不过去。
江止缓缓摇头:“师父初离浮凌时尚有传音过来,后来就越来越少,这几十年已经音信全无。”
提及此事,确有些蹊跷。裴玄熙离开浮凌山之后,虽然与他们疏于联系,但这份香火情一直都在,三十年前浮凌山大劫,重虚宫遭难,按理裴玄熙就算无法赶来助力,于情也该问上几声,可他竟一点声音都没有,哪怕是江止给他传音也如石沉大海。
南棠沉吟:“我记得师父出任山君之地,名为四象。”
江止点了点头:“确切来说,是西北浮鲸海的四象岛。”
玉昆修仙界的正统仙门有六宗三海一说,六宗以山陆为靠,而三海则以川流为依,浮鲸海是三海中最大的一片海域,北接南棠取髓笋的冰窟。四象山是浮鲸海之上的一个岛屿,也可叫四象岛。
“浮鲸海四象岛距此路途遥遥,可知师父当初为何要去这么远的地方?”南棠好奇问道。
修士升任山君,即使不能像江止这样留在原址成为山君,也不可能选择那么遥远的地方,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风险不可估,再来他们的师父当时也不是非去不可,如今回想,南棠便觉得有些奇怪。
“确实奇怪,但师父的脾性你我又不是不知,他的心思谁能猜到?”江止淡道,又问她,“你怎么忽然问起师父来?”
“没什么,只是……埋在土里时想起许多故人而已,顺口问问。”南棠轻描淡写回答他。
江止不疑有他,倒是一直没有插话,懒懒倚在椅子上听他二人交谈的萤雪朝她露出个复杂目光。
“宁霞峰被毁之后已经重建,殊灵洞不在了,你的新洞府,我会让门派替你安排……”江止便又道。
“不用麻烦了,我在山尽峰借住几日就好。”南棠打断了他的话。
萤雪忽然开口:“借住?那师姐日后有什么打算?”
“还未想好。”南棠想也没想便道。
她能有什么打算?不就是和三十年前一样,离开重虚宫外出游历,顺便去拜望一下师父裴玄熙。既然答应了夜烛要帮他寻找回去的路,她自然要尽心,当初是师父将萤雪带回来的,其中似乎又牵扯到落星壑,她想找师父问问清楚。
“哦?”萤雪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人心般盯着她。
南棠不再多说,起身告辞。江止并没留她,只目送她与萤雪一前一后踏出昭明殿。
殿门关闭,大殿空寂寂的,只有墙上的宝珠绽放的温和光芒,杂乱无章的声音又在江止脑中响起。
“看吧,她还是要走。”
“她不相信你,不会告诉你她的去向的。”
“她走了,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你不是她心里的师兄了,她对你没有感情,连同门之情都不存在了,醒醒吧,江止。”
……
江止咬牙苦撑,却始终按不下这些声音,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按在身边的木桌上。
砰——
木桌四分五裂,连桌上的摆件与旁边的椅子都撞飞四散,发出巨大声响。
世界却终于安静了,有道透明的人影从他眉心飞出,浮在半空。
他抬头,怔怔望向透明的人影,人影缓缓伸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温柔道了声——
“师兄。”
那人影,是南棠。
————
南棠走下昭明殿的引阶,一边往外走去,一边沉忖。
看来想见师父一而并不容易,连江止都几十年没有他的音信了,恐怕她也联系不上师父。而此去浮鲸海路途遥遥,且不说路上危险之大,就算她安全抵达浮鲸海,四象岛也只是茫茫海域上的一座浮岛,不比陆地有迹可寻,她要如何确定四象岛的位置?
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除此之外,她此番归来,不止重虚宫大变模样,连人都变了许多,尤其是江止。
江止很不对劲,不仅仅如嫣华所说那般性情大变,他的身上传来一股让她很熟悉的淡淡气息。
“你师兄心魔正炽,恐怕已沦为半魔。”夜烛的声音忽在她识海中响起。
南棠顿惊。
三十年前秦凤安入魔后所带来的祸事尤在眼前,若是江止也入魔……
“你放心,你师兄和秦凤安不一样,秦凤安是因怨生恨而至堕魔,而你师兄则是因为心结生魔,和你当年的情况一模一样。”夜烛继续道。
入魔也有区别的,秦凤安的堕魔,乃是心智被怨恨侵占,彻底魔化,后又被邱缠心趁虚而入,成了傀儡而已,但江止是因为心魔作祟,心魔所蚕食的是个人道心,毁的是个人修为。
心魔的滋味,南棠再了解不过,它的可怕之处在于生魔者的心智全在,每日每夜饱受煎熬,再坚韧的意志与清醒的神智,都会在这天天月月年年的折磨中瓦解崩溃……
可江止为何会生心魔?
南棠百思不解,刚要飞离青霄峰,一股带着些许压力的仙威笼罩而来,下一刻,萤雪出现在她而前。
“师姐,你又打算像三十年前那样,不告而别?”
冷幽幽的声音响在南棠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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