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混沌到清晰,胡灵予缓缓睁开眼,纯白视野里,一张……陌生糙汉的脸。
“醒了?”糙汉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伸手到床头哐哐按铃。
不大会儿,一个医生从门外进来,站到病床旁俯身查看,问道:“能听见我说话吗?”
胡灵予艰难动了动嘴,声音虚弱干涩:“路祈呢?”
“你现在在医院,还记得发生过什么吗?”
胡灵予头疼得厉害,却控制不住一双眼睛满屋寻找,终于,穿过糙汉和医生间的缝隙,视线落到紧闭的病房门。门板上方的玻璃后面,一张熟悉的脸。
两人隔着玻璃互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胡灵予刹那安心,像坠落的人跌进柔软,寒冷的人寻到火光。
口是心非的小狐狸终于承认,梅花鹿之于他,前世今生,都如此。
出现在梦里,再讨厌的梦魇都不愿醒来。
出现在视野,哪怕只是远远路过,都像流星飒沓映亮他的天空。
病房外的路祈情不自禁伸手想去打开门。
旁边的大李眼疾手快摁住他胳膊:“不行,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吗,醒来我们要先问情况,等问完了你才能进去。”
路祈握在门把上的手,因用力忍耐而泛白:“我可以等,但是他才醒,你们能不能先不问,让他再多休息休息。”
“为什么不让他进来?”胡灵予看明白了玻璃外的情形,有些着急地问,声音哑得厉害,却字字清楚。
医生茫然。
糙汉一秒领会,立刻道:“胡同学,你好,我是兽控局治安科巩华,关于你被袭击的事,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具体情况。等我们聊完了,就让你的同学进来陪你。”
胡灵予不高兴地盯住巩华,对视片刻:“我失忆了。”
巩华愕然:“啥?”
眨巴下眼睛,小狐狸可怜兮兮扁扁嘴:“你让路祈进来,他是唯一能打开我记忆闸门的钥匙。”
巩华:“……”
“他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医生客观地下了诊断。
收到巩华眼色,外面的大李终于松开拦门的手。
路祈在外面听不见小狐狸的话,但半看半猜,也大概明白他在耍赖。进门时,脸上带着忍俊不禁。
躺在病床完全不影响犬科同学的视力:“我都受伤了,你还笑。”
“我没有。”路祈来到床边,否认得一本正经。
“要不是为了找你,我能遭殃?”胡灵予上来就埋怨,“明知道下雨,你就不要去小树林了嘛。”
路祈若有所思看了他几秒。
胡灵予瞪眼,再瞪眼,全是委屈。
“你没和我说不要去。”路祈终于开口。
“我哪知道你这么笨,早就跟你说过,如果雨太大了约会就取消。”胡灵予越说越嫌弃,“我就怕你一根筋,还去你宿舍找过你,谁知道你已经出去了。”
路祈这回再没犹豫:“我的错。”
“知道错就好,”胡灵予说,“看在英雄救狐的份儿上,原谅你。”
口供全串完。
胡灵予暗暗松口气。
病床旁彻底懵了的巩哥:“……”
跟着路祈一起进来的大李:“……”
刚才好像有什么了不得的信息量唰唰唰过去了。
“头还疼吗?”路祈问,放轻了声音。
疼,疼得要命。
“不疼。”胡灵予傻乎乎咧嘴,“你来得快。”
“快都这样,再慢一点,你就笑不出来了。”路祈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到。
“我是运气不好,”胡灵予说,“要是没撞上石头,我早跑掉了。”
“从发现不对你就该跑。”路祈声音微沉。
“那代亦然不就完了,我冲上去至少还算……半个战斗力……”胡灵予辩解,但因自己舍身护同学的后果实在不太理想,越说越心虚,但下一秒声音又提起来,“啊对,代亦然怎么样了?”
“不知道,”路祈说,“希望人有事。”
胡灵予:“……啊?”
“胡同学,”巩华亲切凑过来,一张硬汉脸布满期待,“现在记忆的闸门打开了吗?”
“好像,开了一点。”胡灵予点头,结果忘了脑袋还有伤,痛得倒吸一口气,放在床上的手都跟着攥紧。
路祈下意识想握住他的手安抚,伸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顿了顿,又放下了。
急于串口供带来的短暂活力,随着任务完成,土崩瓦解。
疼痛和疲倦一起袭来,胡灵予的头开始发沉,眼皮也变得很重,很重……
第四大,兽化医学系男生宿舍。
聂刚强来到门外接电话:“醒完又睡过去了?不是二度昏迷?”
“不是,大夫来看过,就是睡着了,”电话那头是大李,“等这回彻底睡醒,咱们应该就能开展工作了。”
聂刚强:“确定?”
大李:“聂科你刚才是没看见,他虽然才醒了几分钟,但那精神头跟小牛犊子似的,绝对没问题。而且他对象在这儿守着……”
“知道了,我这边一结束就过去。”聂刚强言简意赅挂了电话。
过半秒。
治安科长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他刚才好像听见了……对象?
暂时放到一边,聂刚强整理思绪,重新回到红腹锦鸡宿舍。
莫云征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
“不好意思。”聂刚强为自己的中断道歉。
“没关系,”莫云征摇头,“晚上的事,我已经在医院和你们的人说过了,要再重复一遍吗?”
“不用,”聂刚强道,“就是想再问你几个问题。”
莫云征说:“好。”
聂刚强问:“那么晚了,又下雨,为什么要去梧桐林?”
莫云征:“我睡不着,所以出去……”
“透透气?”聂刚强忍不住接口。
“不是。”莫云征认真否认。
聂刚强舒口气。
莫云征:“我出去赏雨。”
聂刚强:“……”
“九月三十日,雨声如别秋。无端满阶叶,共白几人头。”莫云征一声叹息,“雨夜伤怀,谁能想到,还伤人。”
“胡灵予醒了。”
“真的?太好了!”
聂刚强也觉得太好了,总算又回到了现代人的交流频道。
“你说袭击案发生之前,曾在梧桐林里看见过傅西昂,他当时在做什么?”
莫云征:“挠树。”
聂刚强:“状态是?”
莫云征:“兽化,好像心情很暴躁,对着那棵树连挠带拍,发泄情绪似的,我就是让他从树上给震下来的,当时还和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发现他没戴身份环,我还以为他是校外人员。”
聂刚强:“他看见你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搭理都没搭理,转身就走了。”
雨未停,天已亮。
街道渐渐车水马龙,迎来早高峰。
聂刚强到医院时已是上午九点,正好赶上睡饱了的胡同学,真正苏醒。
病床升起,胡灵予靠坐着,头上缠绕纱布,脸色还有些苍白,但一双狗狗眼已经恢复机灵劲儿,狐里狐气的。
路祈被大李带到病房外。
病房内只剩聂刚强和巩华。
这次小狐狸没再耍赖,正色起来:“聂科长你问吧,我保证积极配合。”
聂刚强赞许地点点头,看来上次的“证人经历”,已经让这位同学一回生二回熟:“先说说你为什么去梧桐林吧。”
“我……”胡同学苍白的脸,肉眼可见染上红晕,“我去约会。”四个字语速极快,稀里糊涂就出来了。
聂刚强听力差点没跟上:“啥玩意儿?约会?跟谁?”
胡灵予求助似的巴巴望向巩华。
糙汉巩哥默默放下记录的笔:“跟路祈。”
聂刚强:“……”
熬了大半个通宵的聂科长,现在心脏有点不舒服。
“我俩约半夜去梧桐林,后来我看雨太大,就去他宿舍找他,想说不去了,结果他已经走了。”胡灵予睡了一觉,口供一点没忘。
“行,”聂刚强深呼吸,强打精神,“就算约会,约在大半夜?”
“嗯,”胡灵予理直气壮,“晚上睡不着。”
聂刚强抬手摁住太阳穴。
这个学校就没有一个晚上睡得着的学生吗!
眼看科长状态危险,巩华赶紧和胡灵予说:“跟我们讲讲袭击时候的情况吧。”
“当时很黑,我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
胡灵予微微眯眼,陷入回忆。
“他在草丛里移动,速度很快……然后他窜起来想攻击代亦然,我扑过去替代亦然挡住了,没想到他冲击力那么大,我是完全被撞飞起来的……”
“后来我爬起来,告诉代亦然有人要袭击他,让他别出声,可能是激怒了袭击者,”胡灵予到现在想起来,仍心有余悸,“我被撞了第二下,比第一次还狠,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
聂刚强:“你是说那个袭击者只是撞飞你两次,没有做其他攻击?”
“对。”
“你怎么能肯定代亦然是目标?”
“……”胡灵予卡住。
聂刚强目光犀利。
“我一开始不知道,”胡灵予终于开口,脸上的无辜丝毫未变,“但是草丛里那个声音,最初攻击的方向就不是我,后来我扑过去被撞飞,那个声音还是往代亦然方向去,是在我喊了让代亦然别出声后,他才转向我。”
聂刚强:“那么黑的环境,还下着雨,单凭移动声音,你能保证没听错?”
“我可是犬科。”胡灵予骄傲挺胸,就不甩头了。
聂刚强略微沉吟。
每多一份口供,案件便多几分明朗,所有的证人、证言、证据,都在往相同方向走。
排除了“随机作案”,考虑“报复袭击”,剩下的逻辑链完全顺畅。
傅西昂有作案动机,有作案时间,袭击现场还留有他的兽毛和爪痕。
唯一的问题是他怎么知道代亦然会去梧桐林?难道是恰巧失眠偶遇,临时起意?
“你真的完全没看到袭击者?”聂刚强很希望胡灵予能提供更多。
“真的一丁点都没有,”胡灵予也很郁闷,“当时树林里特别黑,伸手不见五指,我感觉那个袭击犯就是故意选那里的。”
聂刚强:“你再仔细回忆回忆,体型大小,什么气味?他都撞你身上了,你就一点没闻出来他是什么科属?”
胡灵予:“……没有。”
巩华:“你不是犬科?”
胡灵予:“他是撞我后背上,而且一撞我就飞了,上哪儿去闻?”
“那就说说感觉,”聂刚强换个方法,“你们平时也会兽化对抗吧,他冲撞你的时候,你就没有什么熟悉的感觉?”
“熟悉?”胡灵予不解,“什么意思?”
“我们在袭击现场发现了你的同班同学,傅西昂的兽毛和爪痕。”聂刚强说。
胡灵予诧异,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不可能。”
聂刚强皱眉:“怎么不可能?”
“我昨天上课刚跟他对抗过,他的冲撞感我太熟悉了,绝对不……”胡灵予忽然停住,愣在病床上。
聂刚强警觉眯起眼:“怎么不说了?”
原来如此。
所以上辈子,傅香香真是被冤枉的。
胡灵予忽然心情复杂。
上辈子直至被退学,都没谁相信美洲豹的喊冤,谁想到这辈子,自己成了证人。
……真不想替那家伙说话啊!
“不是傅西昂,我从大一就被他围追堵截,他兽化之后什么德行,我闭眼睛都能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