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之后,阮元果然来到了十三行,在英国洋行的屏风之侧,与几名英美商人进行了他在广州的最后一次交涉。
“你等先前上报之时,我都清楚了。第一件是租船,这件事我已经和粤海关商量过了,粤海关那边,确实没有定例征收你等租船之税。所以从此以后,你等若是只在广州澳门之间租船,尽可自便。但天朝亦有其他法度,你等租船之后,不能随意前往其他地方,否则仍将以擅闯中国内地的法律严办。第二,你等所乘商船‘占文时’号,我已经调查过了,确系无故焚毁,此船商税分两部分,一部分在焚毁之前,粤海关便即征收完毕,共有九千七百八十两,这些税入在商船起火之前便已缴足,是以不会发还。但此船另有钞规银三千七百三十八两,尚未缴纳,因商船已经焚毁,不便再行收缴此等商税,这三千七百余两银子,就不用再缴纳了。”
“既然如此,我等谢过阮总督了。”几名前来的英美商人听阮元对租船、商船焚毁二事俱有详细判断,虽然不能收回所有商税支出,但总体上是维持了基本利益,也向阮元鞠躬谢过。
经过将近九年的交往,不少英美商人也渐渐对阮元有了全面了解。不可否认,直到阮元两广之任的最后,也依然有许多暗中走私鸦片之人,认为阮元查禁鸦片、严驭洋商之事过于严苛,甚至可能暗藏私心。但越来越多的西洋商人,却也清楚了阮元办事其实公允,是个值得信任的中国总督。
对于外商合法利益,阮元会尽力予以保护。对于外商依法所为经商、生计之事,阮元不仅不会限制,反而会给予更多便利。但对于违背清朝法律的鸦片走私,阮元则会坚决打击,不留情面,这才是那个完整的阮元。
光阴荏苒,转眼已是道光六年之春。这一日阮元却收到了一份颇觉意外的请帖,原来是李明彻向他来信,说这一日当晚,前往纯阳观天象台,可以看到颇为奇特的天象,或许对于阮元,对于这一年的中国,也都有所预示。阮元虽然不甚相信,却也有些好奇,这一日还是答应了李明彻,当晚前往纯阳观住宿,并观赏李明彻所言“奇特天象”。
只是过了半个时辰,天色却也无甚变化,阮元也不禁向一旁的李明彻笑道:“李道长,你今日请我前来,究竟是何事啊真的只是来看天象的吗那为什么我都到这里半个时辰了,这天象……和之前没什么不同嘛。”
“阮宫保切莫着急,今日的天象乃是……彗星。”李明彻倒是从容不迫,继续注视着头上那一片天幕的东北角。果然,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东北天空之下,一道白光渐渐出现在二人面前,再过片刻,这道白光竟是越来越长,在漆黑的天空中画出了一道清楚的白线。
“哈哈,还真是彗星啊。不得不说,这彗星之象,以前倒是也有人提起过,只是我平日公务繁忙,也不知彗星何日才能出现,竟然几十年下来,也没看到几次。这样说来,今日还真是多谢道长了。”阮元眼看彗星横空之状已然成真,倒是也对李明彻多了几分钦佩。
“阮宫保,这彗星确实难得一见,可是,彗星出现,往往会有不祥之兆,这种说法,宫保也应该清楚吧”李明彻看着彗星渐渐从东南向西北方向贯穿而去,先前初见彗星时的喜悦却已经渐渐消失。
“是啊,有一种说法是,彗星出现,今年便要有兵事。”阮元也点了点头,向李明彻道:“这样说来,两广还真的需要小心一些,正好,春天我已经有了准备,再出去阅兵一次。不过……我记得彗星出现,还有另外的可能,而且就算是兵事,也未必就在两广啊”
“是啊,这才是我真正担心的。”李明彻也向阮元解释道:“我学习天象这许多年,对彗星也有一些了解,但我所知不是兵事,而是……旱情。阮宫保,多谢你为我造了这座天象台,我平日也能观测阴晴雨雪之事。但正因为如此,最近几日,我已经看到如今广州天上,云层不如前几年那样密集,这样的天象多半是在预示,今年广州降雨,要比往年减少许多啊。阮宫保,老朽不是说想要预言什么,只是说有备无患,若是今年真的有了旱灾,应该如何是好呢”
“是啊……如今广州这边,该用的办法我们都用上了,陈米可以及时出仓,洋人也能来贩卖洋米,但即便如此,也就是平日可以保证米粮充足。你说灾异之年,还真是……”看来,对于广州米市问题,阮元也存有一丝隐忧。
“宫保,若是真的出现大旱,将洋人出口船税免掉,鼓励他们再多卖些米过来,如何”李明彻提议道。
“不妥,这些年我看得出来,洋人运力也就是二十万石上下,免了出口税,也多不了多少。而且这些年用钱的地方太多,朝廷……还真不能随便免掉这样一笔商税。”但阮元也在思考应对之法,思忖半晌,阮元又向李明彻道:“我这个想法或许稳妥,一旦真的出现旱情,我们让广州商人自己南下购米,朝廷发予他们购米牌照即可。这些年南洋好像也有个新港,我看广州……听说福建也有船过去,咱们的商人,应该也有实力再运十万石上下的洋米回来。”嘉庆末年,英国实际控制的新加坡正式开港,此后每年都有一些中国商船前往新加坡贸易,只是新加坡毕竟开港时间尚短,这时还招徕不到足够中国帆船。
“嗯……这或许也是个办法。”李明彻也点了点头,可是这时,李明彻却也忽然向阮元补充道:“不然,宫保也将此时告知成格巡抚,如何一旦旱情真的出现,或许……这件事需要由他来做了。”
“你这是何意”阮元也不解问道。
“阮宫保,你做这个两广总督,已经多久了老朽记得你是嘉庆二十二年冬天来的广州,依年头而论,这已经是第十个年头了吧”李明彻言语之间,似乎也多了一丝不舍。
“我是那一年冬天来的,这样算下来,快到八年半了,所以你的意思是……”阮元一边计算着自己督广时间,一边却也想到了那个可能。
“阮宫保,老朽查过国朝历任两广总督督广时间。康熙朝的时候,金光祖和石琳两个人,当两广总督都有十年以上,可当时他们还在肇庆,没迁到广州。乾隆朝的李侍尧,倒是在广州一口气当了九年又十个月的两广总督,也不到十整年。也就是说,国朝没有在广州一次任职就满十年的两广总督。他三人之后,任期最长的,也就是宫保你了,真不容易啊。你可别忘了,金光祖、石琳和李侍尧,他们都是汉军旗出身啊”李明彻说到这里,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阮元担任两广总督的时间,已经逐渐逼近清王朝两广总督的极限,在汉民人中已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这样道光或许就会在一到两年内,产生改任阮元的想法。所以这时李明彻让阮元早做准备,也是正确的劝告。
“是啊,要是真的会在一两年内改任的话……我在广州能遇到道长,助我成《广东通志》,兴洋米易货,道长虽身在草泽,却是有益于世人良多啊。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还能不能遇到道长一般的贤士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啊。”阮元想到未来之事,回首纯阳观内,却也不住感慨。而这一日,也确实是阮元最后一次见到李明彻之日。
道光六年的彗星凌空,所见者并非只有阮元和李明彻二人,与此同时的奥地利国内,一名名为比拉的天文学家经过计算,确认了该彗星轨道及公转周期,这颗彗星遂被欧洲天文学界称为“比拉彗星”。时至今日,该彗星已经消散在宇宙之中。
虽然不知自己前路如何,念及可能出现的旱情,阮元还是将可能的旱灾情况告知了成格,劝他一旦自己不在,也要做好招商购米的准备。之后阮元也再一次从广州出发,开始了自己两广总督任上的最后一次阅兵。
三月之际,阮元入广西,在桂林、南宁等地观阅绿营,眼看广西盗匪虽不能尽数清除,可是相较于自己最初南下之时,已经少了大半,阮元心中亦自欣慰。四月之时,阮元一行回到广东,想着英清峡纤道经过半年修建,按时间计算应该已经完工,阮元便主动前往英德、清远等地视察,正好遇到了在这里监修桥梁的盐运使翟锦观。
“报告宫保,这英清峡纤道,如今已经按宫保指示,基本上修建完工了!”翟锦观见到阮元前来视察,也当即上报道:“我们前后修路三段三百七十余里,平治道路两万四千四百丈,修建了桥梁一百四十五处,其他开凿崖石、叠修栈级、伐除冗余树木之事不可计数,用银四万九千两,正好没多出来。如今这三百里纤道,也只剩下下官监修这一带需要再行平整几段道路,对那边的两座桥再加固一下,就要彻底竣工啦!”
“好啊,这样的工程,真是有劳你们了。”阮元也向翟锦观点头道:“以后告诉英德和清远的知县,要他们也转告后任,这英清峡纤道虽然完工,可是每年都需要重新查看,否则就只能和旧日纤道一样,又是几百年没人整修,可就对不起后人了。以后每年冬天,都要重新勘察修补一次,若是钱不够了,就找省里要,这样用钱也可以花整为零,就方便多了。”
“这个下官知道了。”翟锦观当即同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