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在阮元归乡之前,京城之中却又发生了一件大事,一日间阮元在家忽然收到贝勒府急报,称奕绘已然病危,另有一事希望嘱托阮元。阮元大惊之下,也当即让阮祜备了舆轿,亲自前往贝勒府探视,只见奕绘病卧床榻之间,已是气息奄奄,阮元见了,亦不觉伤心落泪。
“阮相国,得叫阮太保了,您终于来了啊”奕绘看到阮元出现在自己面前,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向阮元叹道:“我也知道太保身体不好,可我……我没办法了,这件事事关太清和载钊未来身家性命,我……我不能不为她们留下个办法啊实在是……是对不起阮太保了……”
“贝勒爷,您有什么事,就只管说出来吧,若是我还能帮贝勒爷一二,即便我腿脚不便,福儿祜儿,也自然会去做的。”阮元也向奕绘安慰道。
“唉,太清的事,阮太保应该清楚啊。”奕绘也向阮元叹道:“我知道,太清和龚主事,在外面有些流言蜚语,那些我都不信。可是无论外人如何,如今我们家里额娘,还有载均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他们都不喜欢太清,也不喜欢载钊。所以我若是死了,他们多半……多半会向太清和载钊发难,甚至可能……可能将他们逐出贝勒府。太清毕竟是妾室,哪里能跟他们相抗啊所以我也想求阮太保一件事,若是太清在我死后一切如故,却也罢了。可若是她有个万一,阮太保,毕竟您两个儿子还在京做官,到了那个时候,您能让他们……让他们帮帮太清吗我如今所求,只此一事了。”
“贝勒爷,您放心吧,福儿和云姜,同太清夫人都是好朋友,到了明年,他们就应该回来了,那个时候如果夫人有难,我自然会告知福儿和云姜,让他们竭力相助。太清夫人的事,我会帮的。”阮元眼见奕绘已是气若游丝,兼之早已清楚顾太清之事,心中已有定计,如今奕绘相求,便当即答允了他。
“那……那就多谢阮太保了。”奕绘也向阮元点头道。
“阮太保,您再造之恩,太清没齿难忘!”顾太清一边哭着,一边也走了过来,向阮元郑重拜谢。
这日阮元归家之后,入夜便即得知,奕绘已经在家中去世,终年四十岁。
到了八月,阮元收拾行装已定,便即雇下船只,准备南归扬州。八月二十四日的东便门前,几艘行船之上,已经装满了阮家书物,阮元也准备这日南下,回归扬州。汤金钊、潘世恩及诸多在京阮元门生弟子得了消息,这一日也纷纷前往东便门,准备为阮元饯行。阮元眼见学生故旧前来相送者几近百人,念着师生旧谊,自是不忍拒绝,只是即便如此,阮元还是回绝了各人酒宴之请。
“芝轩、敦甫,你们今日愿意前来送我南归,我心中自然高兴,只是咱们师友之谊,在一世而非一时,这饯别酒宴你们就不用准备了。话说回来,我虽然为官五十年,但这些时日回想旧事,也有许多做得不尽如人意之处,自愧不能更进一步,又有何资格受你等这一番酒宴呢”
“老师,您这就是太谦虚了。老师为官五十载,治绩遍天下,学生们能揣摩老师之法一二,即能有所成就,老师又何必只看着自己的不足呢话说回来,为官一世,哪个身居高位之人,又是全然无憾的啊”汤金钊也向阮元陪笑道。
“敦甫,你如今也是汤中堂了,朝廷的事,还需要你多加留心啊”阮元自也笑道:“不过今日定九怎么没来呢是……另有要事吗”
“伯元,定九那边说是今日要拟旨,让湖广总督林则徐入京觐见,这政事紧急,自然就没机会来了。”潘世恩向阮元陪笑道:“不过他今日来不了,我看也是好事,定九从来不喜穆中堂,若是今日来送你,那就不是饯别之礼了,咱们啊,都得在这里听他骂上半个时辰才是呢!”
“是吗,穆中堂……竟是怎么回事啊”阮元也好奇地问道。
“唉……其实倒也没有定九所言那般不堪,我也和穆中堂,和定九一直在军机处快五年了,穆中堂是个什么人,我心里也有数。”潘世恩也向阮元叹道:“穆中堂的事我听说过一些,他如今做到会试主考,又兼翰林院教习,便有许多学生到他家中逢迎礼敬,据说学生的礼他是收了不少。可也正是如此,坊间便有传言,说这些学生,都是什么……穆党。却是过了,那些人不过是新科翰林,就算穆中堂有结党之意,要他们做什么啊旁人也多有言,说穆中堂便如当日和珅一般贪权纳贿,我与他共事多年,却也没听说他真的收过贿赂,不过是外人眼见自己不得志,便迁怒与当朝宰辅罢了。”
“就因为如此,定九便与穆中堂不和吗”阮元又向潘世恩问道。
“那倒不是,其实我也能看出来,穆中堂要说有什么不足,那就是……迎合太过。”潘世恩却也看出了穆彰阿与王鼎不和的关键,道:“穆中堂从来都是,若是皇上犹豫不决,他也不说话,可只要皇上意有所指,他必然会顺着皇上之语奏对。说实话,这件事我也以为不妥,定九尤其不喜他这种作风,定九也经常和我说,身为宰辅,自当明是非,以天下之是非为准绳。皇上行事合乎天意人心,那自也不必吹毛求疵,可若是皇上举措确实有欠考虑,又或者不慎偏听人言,那宰相自然要有所匡救才是啊若是这个时候再去一味迎合皇上,那天下是非,不就被颠倒了吗也就是这个缘故,定九同其他枢臣,包括之前的赛侍郎,如今的文侍郎关系都不差,可就是穆中堂这里,他是说什么都看不上了。”
“是吗……”只是阮元这时却还不能预知,道光的犹豫和穆彰阿的迎合,一旦时机不对,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而阮元此时感兴趣的,或许还是另一件事。
“芝轩,你说……皇上今日让定九去拟旨,是让少穆总制入京觐见难道……”回想起道光昔日相问之言,当时道光便已提及林则徐督鄂之际,禁烟颇有成效,这次让林则徐入朝,或许也是为了之后的禁烟大计。
“伯元,看皇上的意思,这一次,皇上是下定决心想要禁烟了。”果然,潘世恩也向阮元答道:“只是皇上和我们商议之时,也说起如今禁烟,一是乏人,二是需要另行新制。新制这方面,皇上在想什么,我们还不清楚,但用人这方面,林总制是之前一两年里,禁烟最为得力之人,所以这次皇上召他入朝,应该就是为了商议禁烟之策了。”
“只是可惜,许大人的太常之职,还是没有保住啊。”汤金钊却也向阮元道:“皇上前两日却也下了旨,将许乃济降为六品,勒令致仕,如今许大人也准备南归了。老师昔日之言,看来还是抵不过那些言官反复上折子啊。”
“你是说,叔舟他……”阮元听闻许乃济终究还是被道光问责,心中自也有些不乐。只是他也清楚,如果道光果真下定决心查禁鸦片,那么最好的宣示手段就是罢黜许乃济,以示其“弛禁”之语不当,同时向中外宣告禁烟之意,再不可改。而许乃济也在归家之后一年,便即郁郁而终,这就不是此时的阮元所能预知的了。
“伯元,你总是也致仕了,朝堂政事,就交给芝轩、敦甫他们去办吧,以后归家安享山水之乐,才真是让人羡慕啊。”这日英和也来到了东便门外送行,向阮元道:“前日你为我诗集作的序文,我已经收到了,能有你这一篇序文为我诗集增色,以后……以后也没什么遗憾了。”
“煦斋,你在京中,却也要好生安养,得享遐龄啊。”阮元也向英和笑道:“你说奎照如今,不也做到军机大臣了可见对于你们一家,皇上还是想着继续重用的。你说得也对,朝堂办事,还是年轻人去办更好,咱们这些老人如今精力也不够了,就……不给后辈添麻烦啦!”
“哈哈,那就承蒙伯元兄吉言啦!”英和也回拜过了阮元,然而两年之后,英和便即染病不治,终致撒手人寰,终年七十岁。而奎照也因为体弱多病,未能在军机处久任枢臣,索绰络一门虽是百年八旗书香世家,却也在英和、奎照之后渐渐没落。
“老师,今日来了不少您的门生,还有不少再传弟子呢。大家知道和老师这一别,或许……或许咱们之中许多人,以后也就见不到老师了,所以大家也想着让老师指教咱们一二。能听老师临别垂训,或许对于后学们而言,也是受益匪浅之事呢”一旁的彭蕴章眼见阮元意兴阑珊,已有别离之状,便即再次同诸生相劝道。
“是吗,只是我……我还能教你们什么呢”阮元沉思半晌,方才同面前一众门生言道:“不如这样吧,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我只说两件最关要之事。其一,便是务求博学,不可拘泥于一家一派之见,我一生督抚九省,三十年治事封疆,所以我廉俸所入,三十年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其中一部分我给了故里族人,以为赡养宗族之用,大部分不是用在出捐赈灾、捐办海防,便是用于兴办书院、刊刻书籍之事了。我一生刊刻之书,自以为不算少,家中藏书又有数万卷,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呢原因有二,其一是振兴文教,你们的前辈,许多治经之人,他们无力刊刻书作,所以我帮他们刻版,只有咱们读书人相互扶持,这大清,这天下的文治之事,才能兴盛。第二个原因,便是只有遍阅典籍,间涉百家,方能博学,方能推陈出新!”
“这博学而算,乃是治学治事之法,但无论为政治学,我一生之道,一以贯之,便是实事求是。能实事求是,则无往而不利,能实事求是,方是无愧先贤之遗教啊。我老了,我不知道大家日后还会经历什么样的问题,我也不知道今日之法,是否可以作为明日的准绳,所以我只能将这最为关要的两句话再重复一遍。若是以后有一日,你们能够真正做到实事求是,而非拘泥于我一人所言,那我……我无论身在何时何地,自也为你们感到欣慰。”
“学生谨记老师之言!”一众门生,以至再传、三传弟子,听了阮元这番讲话,也一并向阮元拜服道。
阮元与汤金钊等旧友门生相继道别之后,便即踏上了南归之路,至十月十四日,阮元行船终于抵达扬州,阮元也正式开始了自己的归隐生活。
“怡志林泉”之语虽是出于道光之口,却也是阮元此时之念。闲暇之际,阮元便也时常前往旧日游玩的北湖,安享水乡泛舟垂钓之乐。居家之时,阮元便即怡情于书画,试图弥补为官之际鲜有画作的遗憾。后学们若是有治经、治算新作,阮元也乐于将各人招徕入府,与年轻学子一并研习经史、天算之学。阮元也将家中一口古井改名“怡泉”,既是致敬道光之语,也足以彰显心中安乐。只是平日若有扬州官员前来拜谒阮元,阮元则一律不见,馈赠节礼之事,更是一概不准。
结束了仕宦生涯的阮元,终于迎来了难得的轻松惬意。
“如此安闲终老,真是难得的乐事啊……”安乐之际,阮元却也时常向刘文如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