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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为人为师你都没错,所以...)(1 / 1)

明德书院一个月放三次假,每一旬放一次,一次放一天,称之为旬休。

这次因为校场施药除虫,平白多得了一天的假期,便有西苑学生提议,要不要趁机组织一次校外聚会,热闹热闹。

最初赞同并表示要参加聚会的不过七人,后来那七个姑娘又找了各自在书院里结交的好友,导致最后参与聚会的西苑学生有足足三十来人。

岑鲸和白秋姝也在其中,把她们叫去的正是在入学当天认识的乔姑娘。

乔姑娘出身长乐侯府,是这次聚会的发起人之一,聚会的地点也定在了她家。

头一次接触这么煊赫的人家,白夫人比两个当事人还紧张。白秋姝和岑鲸刚从书院回来还没坐稳,就被她拉去街上买东西,现做新衣裳是肯定来不及了,只能买成衣回来,有不合适的再改。

可京城物价贵,要想买能去侯府也不丢面子的衣服,实在要花不少钱,白秋姝觉得没必要,甚至想穿院服去侯府,被白夫人狠狠地点了一下额头:“想什么呢。”

白秋姝捂着被点出红印子的额头,幽怨地看了一眼白夫人给她挑的衣服,说:“可我就是不喜欢这衣服嘛。”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喜欢,要再便宜一点,她肯定就收了,奈何实在太贵,有这钱还不如攒着,等她生辰那日给她买一副结实的弓。

白夫人:“不穿这个穿什么?”

白秋姝嘟囔:“家里又不是没给我做新衣服,院服不行的话,可以从那几件新衣服里挑啊。”

现在的白秋姝已经不是刚入京那会儿吵着要穿漂亮衣服出门,瞧见别人家丫鬟比自己还得体就会自卑的小姑娘了。

先生教过她什么叫“腹有诗书气自华”,虽然她读书还是不太行,但她的骑射课可是整个西苑都没人能比得上的,武师傅都说她根骨绝佳,天生就是习武的料,她这么厉害,穿什么不都行吗。

白夫人被白秋姝挺着小胸脯一脸自信的模样气得脑壳痛。

岑鲸坐在一旁,手里捧着店家奉上的茶水,视线无声地在店内逡巡,最后停留在一件青色的翻领胡服上。

“要不……”她开口,刚说两个字,还在争论的白家母女俩就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她。

店家在一旁看得稀奇:怎么这小姑娘才像是能拍板的人。

岑鲸抬手指向胡服:“要不试试那件吧。”

本朝民风开放,兼之有岑鲸为相时的一系列操作,女子穿男装或胡服,早已不是什么稀罕事,明德书院的女子院服里也有一身窄袖长靴的胡服,方便西苑学生上骑射课时穿。

胡服和裙装不同,没太多工艺佩饰堆砌,置备一身做工不错的胡服,价格可比那裙腰上坠了玉珠玛瑙,裙摆上绣了金银丝线的石榴裙便宜。

“这……”白夫人犹豫。

白秋姝却是眼前一亮:“好好好,这件好!我喜欢!”

岑鲸知道怎么劝服白夫人,只要她说:“我知道舅母你不是喜好攀比的人,只是怕秋姝穿得差了被人瞧不起,可这京城的千金若要争奇斗艳,咱们就是倾家荡产也未必能混人一个零头,与其参合进去,不如直接跳出来,穿身与众不同的。”

然而还未开口她就已经懒得说了,索性将那些话语都丢弃,只剩一句:“我也喜欢。”

幸好白夫人自己是个清醒的,她斟酌再三,终于还是决定买两身做工精细的胡服,让白秋姝和岑鲸穿去长乐侯府。

第二天抵达侯府,乔姑娘等人看见她们的打扮,眼睛比昨日白秋姝见着胡服还亮。

白秋姝心底升起不详的预感,还没来得及往岑鲸身后躲,就被乔姑娘一把挽住了手臂,调笑道:“这是哪来的小郎君,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白秋姝:“啊?”

其他几个姑娘也都围了上来,每一个都彩衣飘飘,妆容精致,把身着胡服的白秋姝当成自家小兄弟来欺负,还有俩竟直接上手掐了她的脸。

说来也奇怪,明明在座的姑娘平日里上骑射课也都穿过胡服,也不见她们有多在意,偏偏眼下众人都穿漂亮裙衫的时候冒出来两个穿着胡服的,反而格外招她们稀罕。

白秋姝被逗得团团转,想跟岑鲸求助,扭头发现岑鲸身旁也围了几个姑娘,但却没她这边的姐姐们吓人,一个个都温婉娴静,轻声细语地跟岑鲸说着话。

怎么差这么多???

白秋姝都懵了,好半天众人才玩笑够,却说什么都不肯散去,非要和白秋姝坐一块。

最后还是东道主乔姑娘抢到了人,刚一坐下,乔姑娘便问她:“你是怎么想到穿这身来的?”

白秋姝还没回答,乔姑娘又接上一句:“你穿这身还挺好看。”

白秋姝被夸的红了脸。

乔姑娘笑着戳了戳白秋姝软嫩的脸颊,又转头去看岑鲸,说:“你姐姐穿男装也好看,比你像样多了。”

白秋姝顺着乔姑娘的视线看去,就见岑鲸正从容地喝着茶,一举一动,确实比她更像样。

等等!

白秋姝视线一凝,坐在阿鲸身边的是……

白秋姝压着声音问乔姑娘:“安监苑怎么也在这?”

乔姑娘:“安监苑和学生关系一向不错,在馨月的诗社和我的琴社里都是挂了名的,当然得请她来。”

乔姑娘口中的“馨月”全名安馨月,是安如素的外甥女,也是西苑出了名的才女。

这次聚会的主要发起人就是乔姑娘和安馨月,请安如素来,确实在情理之中。最重要的是:安如素虽然年长,还是书院的监苑,可她没有架子,混在学生堆里作诗写字玩游戏,当真是没有一点违和感。

不过安如素运气不好,除了作诗猜谜,其他玩什么都输,被罚喝了一杯又一杯的酒,很快便醉了。

姑娘们都有分寸,见状便让她坐回去歇歇,乔姑娘还吩咐厨房端了碗醒酒汤来。

安如素平日温和得体,对学生也是体贴耐心,像个无微不至的大姐姐一样,直到喝了酒才显出几分少有的任性来,一碗醒酒汤在她面前放着,都快凉了也不见她喝。

岑鲸伸手贴了一下碗壁,确定碗中的醒酒汤还带着些微的温度,就提醒她:“安监苑,把醒酒汤喝了吧,不然一会头疼。”

安如素拧了拧眉,说:“不想喝,味道肯定不好。”

说完,安如素盯着醒酒汤的视线转到了岑鲸身上。

因为岑鲸不用上骑射课,下午也不会专门换上更方便骑马的胡服,所以这是安如素第一次看岑鲸做男子打扮,当真是越看越像画像上的那个人。

安如素压在心底的不满在醉意的驱使下一点点突破桎梏,最后她“啧”了一声,语速缓慢地说道:“我真的,非常讨厌你。”

岑鲸意外,不是因为她有多自信,认为人人都该喜欢她,而是在此之前,她从未看出安如素是讨厌她的。

安如素见岑鲸愕然,便呢喃着告诉她自己讨厌她的原因——

“你身体不好,才能也一般,这都没什么,书院里比你差的多了去了。可偏偏你长了这样一张脸,因此哪怕你一无所长,也总有人前赴后继地对你好。

“浣衣房只管洗衣服,乌婆婆便每日都会替你把衣服从浣衣房拿回来,熨烫熏香后再给你送去。”

“西苑洒扫的曲大娘,总会在打扫完你和你表妹的屋子后,摘一束书院里的花,摆到你们屋里去。”

“还有总管西苑食堂的马大婶,你来之前,那的饭菜不能说难吃,只能说令人大开眼界,也就你那表妹不挑嘴,能就着吃下两大碗饭。可自从你来之后的第二天起,那饭菜都快追上玉蝶楼了,生怕你吃不好……”

安如素说着说着笑了起来,可见她对以上这些虽然看在眼里,但也不是真的特别在意,直到她收敛了笑容,语气染上淡淡的凉,岑鲸知道,真正让安如素介意的事情来了:

“还有瑞晋长公主殿下……”

岑鲸:萧卿颜?

安如素:“她甚至看不得你被先生罚扫楼梯,宁可让全书院的学生都耽搁一日学习,也要免了你的罚,还没让人瞧出她对你的好,免得给你惹麻烦。”

岑鲸:“……”

要是放在今天之前,有人跟她说萧卿颜会为了替她免去先生责罚而费尽心机,她肯定不会信。

可昨日见到萧卿颜时,萧卿颜的好感度一下子就涨了五点。

这还是在好感度已经很高的基础上,系统和她说了,好感值越高越难涨,足以见萧卿颜对她的态度。

可她想不通:“就因为我长得像岑吞舟?”

安如素端起那碗醒酒汤,她告诉岑鲸:“乌婆婆他们是岑府旧人,至于长公主殿下……她也跟岑相有旧,岑相死后她不仅一手包办了丧葬事宜,后来几年陆续有人上折子参岑相,想让当今追责,也是她一力弹压,守住了岑相死后的荣哀。”

安如素说完“荣哀”二字,一口便将那散发着奇怪味道的醒酒汤给喝完了。

放下汤碗,她又赶紧端起桌上的茶水漱口,漱完口才接着对岑鲸说:“这还只是在书院,一旦你像岑相的事情在京城传开,还会有更多人因此偏袒你,爱护你。”

岑鲸这回是真的震惊了:“更多的人?”

安如素数给她听:“皇后的娘家——季阳沈家你该知道吧,沈家如今的家主姓岑,叫岑奕,皇帝亲封的安武将军,他是被岑相一手带大的,岑相遇刺后,他为了捉拿刺客几乎把整个京城都给翻过来。

“当今幼弟安王殿下,生平最大的乐趣就是收集有关岑相的旧物,去年还曾因在宫外听见太傅说岑相的字不好,动手打人闹到了当今面前,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还有如今的燕相燕兰庭,我总觉得他不仅是岑相的门生那么简单……瞧着都快把岑相当他爹了。”

岑鲸见她因醉酒犯困而语焉不详,追问:“什么意思?”

安如素抬了抬沉重的眼皮,含混道:“岑相早年被宗族除名,入不了岑家祖坟,长公主便额外给他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后来岑家想把岑相的坟迁回去,燕兰庭记恨他们当初的绝情,直接把岑相的坟迁到了燕家祖坟里头,岑家为这事还告了御状……”

她所不知道的信息就这么在她面前展开,原来五年过去,她早已不是自己以为的那样臭名昭著,受尽唾弃。

安如素说着说着就睡着了,一路睡到聚会结束,醒来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她动了动僵硬的身子,披在她肩头的一件披袄眼看着就要滑落,被突然伸出的一只手给提了回去。

“怕你着凉,就叫乔姑娘拿了件披袄来给你盖着。”

随着岑鲸的声音响起,安如素的记忆逐渐回笼,想起自己喝醉后都叨叨了什么,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她抬起一只手扶住额头,面目几乎狰狞,花了好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对身旁的岑鲸说了声:“对不住。”

岑鲸不明白:“为什么道歉?”

安如素的头皮一抽一抽地疼,她忍着疼,说:“我身为监苑,实在不该对一个没犯过错的学生抱有如此大的偏见。”

安如素的理智非常清楚,岑鲸那脸又不是她自己想长成这样的。

可从感性上,她总是会忍不住厌恶靠脸就能轻松获得各种好处的岑鲸。

这会儿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乔姑娘拉着白秋姝和安馨月一块替她送客,整个花园都散落着投壶用的箭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桌上也只剩残羹冷炙,酒杯和酒壶倒了好几个。

岑鲸这些年越发觉得说话是件累人的事情,很多时候就算有话想说,也会因为嫌累而闭嘴。

可方才安如素对她说了许多,她琢磨着,怎么也该礼尚往来一下。

岑鲸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火炉,火炉上还煮着一壶热茶,岑鲸将茶壶提起,又顺手将安如素的茶杯拿了过来:“人有七情六欲,我因外貌占尽便宜本来就不对,你因此觉得不公平,是人之常情。”

低着头缓神的安如素愣住。

“再说了,”岑鲸将茶水沏入杯中,杯口冒出温热的水汽:“哪怕知道殿下因我这张脸而对我另眼相待,你也从未刻意与我亲近,也没有刻意刁难过我。你讨厌不公平,却也始终记得公平,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学生来看待,就算讨厌我也只是在心里讨厌,若非今日喝醉,我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察觉你的厌恶。”

“为人为师你都没错,所以你不必同我道歉。”

岑鲸把倒好的热茶递给安如素,安如素愣愣地接过茶杯,之后呆了许久才低头去喝了一口茶。

茶水入口温热,从咽喉一路暖到了胸口,身体开始放松,头皮也不那么疼了。

她喝完一杯,岑鲸又给她倒了一杯。

就这么连续喝了三杯,第四杯沏满后,她没有再喝,而是把茶杯捧在掌心暖手。

两人谁都没说话,就这么感受着宴席散后的寂冷,却无人觉得尴尬。

半晌,安如素开口,声音轻柔微哑:“我从未见识过那旁人口中的岑吞舟,若他也是如你这般的性情,我便大概明白,为何人人都记挂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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