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疯子在猛然听见姜暮的这个问题时,拿着啤酒的手突然僵住了,他抬起头盯着她皱起眉:“你听谁说的?”
姜暮瘦小的身影好似要被蓝色塑料椅吞噬,她依然低着头,声音像巨石沉入井低,回荡着低迷:“他没有参加高考,是被抓了,对吗?”
金疯子忽然沉默了,他的沉默加剧了姜暮的猜测,她握着啤酒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金哥,你告诉我,他到底有没有杀人?”
金疯子抬手将啤酒喝干,把罐子捏扁对姜暮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有酒是栽过,但要说杀人,那条命算不到他头上。”
姜暮缓缓抬起头,金疯子赫然看见她那双眼里带着微微的血丝噙着泪,听见她哽咽地说:“我从出生起他就在我身边,小时候我一直想成为他那样的人,你见过他站在主席台上演讲的样子吗?见过他原来房间里的奖状墙吗?见过他四年级的时候手工制作泵完成驱动装置吗?
我见过,我见过他太多优秀的样子,他那样的人,从小就活得比同龄人明白,怎么可能犯法?怎么可能坐牢?”
她那双眸子里满是担忧和颤动的光,金疯子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为了靳朝的事这么忧心难过的样子,他认识靳朝身边所有的朋友和家人,但几乎没有人会因为他伤心成这样,即便靳朝最低谷的那段日子,他的家里人也只是一个劲地责备他,更多的是失望,觉得丢脸到处托学校老师别乱传。
靳朝进去的那段时间,也只有身边兄弟凑些钱给他送去希望他在里面日子能好过点,他家里前前后后也没去过两次。
金疯子又开了罐啤酒,想起当年那事,他心里也不痛快,更不痛快的是眼睁睁看着这个真心实意为他难过的姑娘再对他失望。
直到他喝完整罐啤酒才陆陆续续告诉姜暮一些事情。
随着四荡山被封掉,靳朝的经济来源再次没了着落,也正是那年,靳昕被查出患病,靳强和赵美娟带着她跑遍铜岗就医,但是病情还在不断扩散,他们听人说北京可以做准分子激光,对这个病治疗效果好,便带着靳昕马不停蹄赶往首都,两次来回耗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然而这个病的治疗无法立竿见影,对整个家庭来说就是个无底洞,光一个靳昕就压垮了靳强和赵美娟,也根本顾不上靳朝,他只能经常饥一顿饱一顿。
他需要钱应付自己的生活,如果可以也希望靳昕有钱可以继续治疗。
所以在四荡山被封了没多久,原来那些人有的改玩了汽车,靳朝经人介绍去了万记,金疯子那时已经不上学了,他和靳朝差不多同期进万记,他跟着老师傅后面做学徒,靳朝打打杂做零工,尽管这样,他学东西却比金疯子还要快。
可是这样来钱太慢了,那时候车行有修车工私下联系车主收些便宜的二手车回来,自己整备后再卖出去,一转手就赚一两万,有的甚至更多。
靳朝看到了赚钱的路子,他也的确问人凑了点钱收到了一辆不值钱的车,有个买主对他说如果能提升百公里加速和一些性能,可以多给他些钱,于是靳朝对动力系统和传动系统进行了改造。
在那次交易中靳朝赚到了一笔钱,他便收手专心备考,他想考出铜岗,他很清楚家里是指望不上了,他只能将一部分钱给了靳强,自己留了一部分用于上大学的生活所需,再去申请助学贷款。
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当然可以按照计划的那样,没有人会知道,也没有人会因为他私下倒卖了一辆车来找他。
可偏偏那辆车出了事,车主在一次驾驶过程中车辆失控导致人车尽毁,在后续的调查中判定事故源于出事车辆非法改装引起的安全隐患。
后来案子查到靳朝身上,逝者家属认为他非法改装并销售的行为造成了过失犯罪,对他进行了起诉。
而那一年靳朝还未成年,最终判处六个月的拘役。
从靳朝站上法庭的那一天起,他的一腔傲骨就被生生折断了,他无法接受一条人命因自己的失误而丧生,更无法接受他的行为让另一个家庭支离破碎,看着对方迈入中年的父母哭得几度晕厥的模样,他再也无法原谅自己。
他任他们打,任他们骂,所有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应该受着,甚至应该得到更多的惩罚,他也的确用最残忍的方式折磨着自己。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性情大变,沉默寡言,从前飞扬自信的模样再也不复存在,甚至在出来后对任何人的嘲笑排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附中的老师联系过他,希望他能重新回到考场完成他未尽的学业,但他的人生迷失了方向,他没有杀过人,可他手上从此沾上了血,他不愿踏入附中半步,他甚至觉得自己不配再踏入那座神圣的殿堂。
他回到了万记,这一次他重新干起了学徒,他做着最脏的活,最累的事,像个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没有上班时间和下班时间,他比任何人都刻苦,比任何人都任劳任怨,他只想让自己的技术不停精进,好像在用这种方式惩罚当年的失误。
他肯钻研肯吃苦,在万记几家店里技术提升最快,甚至到后来只稍听上发动机的声音就能判断出车辆故障的位置。
很多车主和靳朝打过一次交道便只认他说话,而他似乎为了避免当年的事件重蹈覆辙,每次交车前都会反复检查,亲自试驾没有问题才会交车。
开始的那两年,逝者的爸妈还会经常跑来万记,车行的人嫌他们烦对他们恶言相向,甚至威胁他们再来就揍死他们,每次都是靳朝拦住,他会默默塞给他们一些钱,在他看来老两口中年丧子因他而起,他能补偿就尽力去补偿一些。
可随着他的技术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了解到万记的门道。
调包零件、套餐维修、小病大医、过度维修这些五花八门的手段,车行和修车工之间为了利益,还有人故意调整点火时间、往机油里加饮料损坏发动机、防冻液里放盐加速水箱老化等等不堪入目的小动作让老客源源不断地往车行送钱。
后来万老板赏识靳朝,让他管理修车行,他不给手下的人干这些脏活,他在的时候,这些小子还算规矩,可总有比他年资久的师傅老油条惯了,不受他管。
这些维修工手上都有很多旧配件,故意换下来的,车主不要的,快要报废的,有问题的等等,胆子大的,就利用这些旧配件进行调包,然后把好的或者新的零件拿去换顿酒钱。
有次被靳朝发现一个资历很老的维修工差点把整车配件都调包了,他发了好大的火,那个人却不以为然,说大家干了多少年了,有数的。
那个老师傅的话好像突然点醒了靳朝,他的意识从那一天开始觉醒,他回忆起高三那年的改装过程,每一个步骤和细节都不停放大呈现在他脑中。
那时他经验不足,出了事后认为自己一定有哪里疏忽大意才酿成的悲剧,从此他对技术领域始终怀着敬畏之心,小心谨慎,时常反省。
可经年累月的工作积累下来,再想起当年的事,他几乎可以断定那时他的改装不足以造成车辆失控,在车子交付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那辆车一直放在万记,当买家把钱给他后,他甚至没有对车辆进行检查就让那个买主直接到万记拿车了。
那不是万记的车子,甚至不是任何一个客户的车子,只是他收来暂放在那的,即使是客户的车子这些人都能动手脚,倘若是一辆毫不相干常年落灰的车子呢?
靳朝开始向所有资历超过四年的老员工侧面打听,没有不透风的墙,终于在一个酒局上有个老师傅松了口,告诉靳朝当年万大勇动过那辆车上的传感器和执行器元件。
万大勇是万老板的侄子,所以在那辆车出了事后,所有人都三缄其口,甚至万老板私下警告过几个知情的人,毕竟当时的靳朝和车行无关,还是个未成年,事情落到他头上也是从轻处理,但如果万大勇牵扯进去不仅会面临起诉坐牢的风险,还会直接影响万记的生意。
靳朝的确犯了错,错在不应该答应别人的要求对车辆进行非法改装,但这项罪名不足以让他背负牢狱之灾,然而就这样孤立无援的他便被推了出去,一个人扛下了一条人命。
当靳朝到万老板面前质问他的时候,万老板反问他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当年出事的车辆早已无法追查了,即使那个老师傅出于良心告诉靳朝真相,也万万不可能得罪万老板站出来替他作证,那早已经是一起无法翻案的罪责。
万老板却依然好言劝他人要往前看,不要老扒着过去不放,他已经给了靳朝这么大的平台,如果他愿意,万老板还可以再给他一笔经济补偿,就当他那半年在里面所受的苦。
那天,铜岗很热,车行里的小工们有抽烟的,有干活的,有胡扯的,也有打闹的。
可所有人都听见了靳朝砸了万老板的待客室,看着他离开了待了三年多的地方,从此再也没回来过。
靳朝走后,万记内部人心涣散,传言不断,陆续走了很多人,金疯子本来也想离开,但他爸身体不好,他在万记干了这么多年,收入还算不错,靳朝走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和我不一样,我是为了丢掉的公道离开万记,而你必须为了你的家人留在万记。”
……
夜越来越凉,姜暮已经感觉不到身体之外的凉意,她只感觉那股钻心的凉从身体里面而来,夹杂着最劲冷和悲鸣的风。
在她每天上学放学过着两点一线的简单生活时,靳朝早已深陷复杂的漩涡,她不在他身边,没有人在他身边,他每天经受着良心的煎熬,将一腔热血熬干,将炽热的梦想碾碎,那时他才17岁,独自面对逝者的父母和法律的铁笼,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没有人陪着他熬过那折磨人的日日夜夜。
他想尽力弥补,弥补17岁那年的过失,那么锋芒的一个人啊,从此蒙了尘、折了翼,躲在暗无天日的角落不停折磨着自己。
她不敢想象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他,当听说事故背后的真相时,会多么愤怒,多么冤屈,多么痛苦,那是他人生中无法逆转的四年时光,可她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被现实磨平了棱角,将这个世界对他的残忍隐没在无人看见的地方,表面风平浪静。
直到这一刻,姜暮才看清那异常平静的后面是被尖刺扎得血肉模糊的骨和筋,尊严和志气。
姜暮不知道已经是第几罐啤酒了,她喝完一罐,金疯子就重新递给她一罐,她并没有感觉身体暖和起来,反而随着金疯子的话越来越冷,她的眼前出现很多道重影,每一个影子都是靳朝的样子,直到他好像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喊着她的名字。
“暮暮,暮暮……”
她的肩膀被晃了几下,手术室的门开了,她听见了那个李医生的声音,他对金疯子和连夜赶到的靳朝说:“伤口已经缝合了,失血太多了,幸亏狗子是da11的血,还能给输上,能不能活就看这两天的情况了,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姜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隔着玻璃看见闪电被送进了另一个房间,她贴在玻璃上眼泪无声地流着,她已经分不清是为了闪电难过还是为了靳朝悲痛,过去十八年的安逸生活被狠狠撕裂,她看见了生活最残忍的模样,血淋淋地放在她的面前。
李医生对他们说:“你们登记下联系方式,交个押金就先回去吧,晚上这里有人值班,有什么事联系你们。”
靳朝去做登记的时候,姜暮就坐在椅子上看着他,靳朝穿着黑色的短款派克服戴着黑皮手套,轮廓冷厉,姜暮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看着这样的他不太真实。
靳朝的眉始终蹙着,不时向坐在一边的姜暮看上一眼,她的外套包着浑身是血的闪电早已脏了,只穿了件乳白色的毛衣,领口和袖口还沾了红黑色的血,眼神迷离发懵,坐在那都好似在晃,像个迷茫无措的小可怜。
靳朝唇际紧绷,手下的动作更快了些,将登记的信息交给护士,转头就对着金疯子低骂道:“你特么是不是有病啊?给她喝那么多酒干吗?”
金疯子大大咧咧地说:“这不是怕她没经历过生离死别被吓到吗?”
靳朝无话可说地瞪了他一眼,走到姜暮面前,姜暮的眼神随着他移动,抬起头木木地盯着他,一双眼里全是水汽。
靳朝将外套脱下给她穿上,又蹲下身将手套取下给她套在手上,姜暮心底的那股寒意被一股暖流冲散了,她眼里氤氲着温度眼神一刻也不想从靳朝身上离开。
他抬起眸问她:“回去吧,好吗?”
姜暮点点头,但是人没动,靳朝又问她:“能走吗?”
她摇了摇头:“不能。”
她腿疼,肚子饿,眼睛花,已经不能再走路了,靳朝见她说得还挺理直气壮的,轻扯了下嘴角弯腰将她从椅子上打横抱了起来。
在身体离开地面的那一瞬,姜暮瘦小的身躯紧紧缩在靳朝怀里,就像鸟儿回了窝,靳朝不知道姜暮是不是被吓着了,将她往胸前拢了拢。
出了宠物医院,冷风过耳,姜暮抬起手环过他的脖子将脸埋进他的锁骨之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滴落在靳朝的胸前,他的脚步顿住,低头看着她被发丝遮挡住的脸颊,感受着她微微发颤的身躯,听见她说:“别再赶我走了,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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