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来风飒,黄叶滚地。
常居彦从父亲身后探头,等看清院中情形,心就霎时和秋风一样凉了。
——双胞胎又面壁了!
成缺的头发被扯乱了,屁股上歪七扭八地叠了好几个脚印子,一看就是若冲的杰作。
当然若冲也没讨到便宜,丢了一只鞋不说,脖子上还被糊了一大块污泥。
看来这一架打得相当激烈。
古槐树下坐个美人,高髻婵鬓,侧颜如画——当然,这是父亲眼中所见,此时在常居彦看来,美人简直比画书上的黑白无常还要可怕——正若有所思地转着手腕上的药玉镯子。
居彦看着那黑中带赤的镯子在亲娘的白玉指下转啊转的,转出来一股浓浓的杀气——完蛋,时机不好,除了要领自己那份罚,怕还要遭迁怒。
双胞胎真是害死人了!
常常居彦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躲。岂料前面的人动作更快,欢叫了声“可可”,长腿一跨,大步连迈,常居彦眼睁睁地看着掌心攥着的那截银色袍角以强悍不回顾的姿态拽脱了出去。
……?!
说好的要做彼此坚定的盟友呢?
亲娘见了一整日未曾谋面的夫君,心情颇愉悦,倒没有立刻发作。常居彦垂着头,一步三磨蹭地往大槐树下挪。
终是慢悠悠地近了前,此时爹娘两个也腻歪完了。
“我错了。”常居彦压低头,努力回想上次捉弄同窗遭亲娘痛揍的情形,好让自己表情尽量看起来沉重一些,“我不该逃学,不该和夫子顶嘴,更不该在课堂上睡觉……子曰‘温故而知新’就是会了,也要再学一遍。”
认错倒是认得快。
穆典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家儿子。十月怀胎生下的崽,是个什么性情她还能不清楚——还有心思装可怜,这哪里是知道错了的样子!
“娘,您罚我吧。”
常居彦把心一横,往前跨了一步,双手奉上从院门口顺来的笤帚。
听他爹说,岑夫子这回是真给气狠了,连回乡养老的话都放出来了,他娘说尽了好话才把人留下。这憋屈可不得往他这个正主身上撒。
帚把虽粗,毕竟草杆扎的,不像细柳条又坚又韧,抽在身上是真疼啊。
双胞胎闻声齐刷刷扭头,叫穆典可喝了声“站好!”,又委委屈屈地转了过去。
中间成缺还耍了个心眼,小嘴一瘪,用可怜巴巴的求助的目光看向父亲,却发现亲爹压根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己,只好作罢。
穆典可这会子气也消了,看着常居彦手中端举的扫把,竟有些心疼——儿子长到五岁,自己也就打过他那么一次,不想竟叫他记忆深刻,忌惮至此。
遂道“先去帮太爷爷把花浇了。”
常居彦“啊?”了一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被亲爹踢了一脚,“还不快去!一天到晚净知道惹你娘生气,再有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你!”
居彦多机灵呀,顺势往地上一倒,一边爬一边往远处蹿,“爹我错了,我再也不敢惹娘生气了。”
身后传来亲娘埋怨声,“又下这么重手,不是你亲儿子呀……”
看来爹还是靠得住的!
墙根面壁的双胞胎可不这么想。成缺一回头再回头,发现亲爹还是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幽怨地嘟哝了一句,“爹不好,不喜欢爹了。”
若冲点头,“娘偏心。”他补道。
浇花不是个轻松活。
常居彦小小个人,没比井轱辘高多少,手柄转到最高位置他要跳起来才够得着,一不小心就脱手。好在他是做惯了的,费劲是费劲了点,总算有惊无险地从深井里升起了半桶水。
浇花时又洒了半桶。
居彦连问了福伯两遍,确认这个大得出奇却漏水的新瓢是亲娘特意给自己备下的,这才认命,老老实实用漏瓢浇完了两圃药草。
往常只需要打三趟水,今天跑了六趟。
鞋袜全打湿了。
还好小姑奶奶心疼他,提前烧了热水,只等他浇完花就立刻领着他进屋洗脚了。
常居彦换了干爽的鞋袜出来,双胞胎已经面壁完了,正一左一右地挤在母亲怀里撒娇,抽抽噎噎地哭得直冒鼻涕泡。
这种场景居彦见得多了,还是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两个小的真是一点骨气都没有!
“居彦明天不用去学堂了。”穆典可往双胞胎碗里布菜,淡淡看了常居彦一眼,“我替你向夫子告了十天假。”
还有这等好事!
常居彦从面碗里抬头,一脸惊诧地望着自家母亲,小脑瓜已飞快地运转起来……也不知是祸是福?
他没敢吭声。敌不明,我不动。
穆典可继续说道,“这几天,你就去松涛苑帮凌爷爷做活。几时去,几时回,我不管你。但十天后,你得交给我一百只葫芦瓢,得是你亲自剖,亲手晾晒的;每只瓢径长几何,盛水多少,须有准确无误的记载,你做得到吗?”
居彦术算是很厉害的,转了转眼珠,立马算出自己每天只需摘五只葫芦,对半剖制成瓢,顺便测算瓢的大小以及能盛水多少……简直不要太容易!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黎泓黎景两兄弟投来的羡慕的眼神。
他要结结实实地睡个大懒觉,再也不要早起晨读了;还要去鬼洞里探险,去山上逮獐子,训练新买的八哥说话……还能跟着奇叔出常家堡玩!
常居彦抑制住内心的狂喜,乖巧地点了点头。
不知母亲此举用意,还是不要过于忘形的好。
穆典可这才笑了,“快吃饭吧。看把你紧张的,好像我给你挖了多大个坑一样。”
常居彦舒了口气。
不能怪他一个小孩子有这么多心眼,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以前又不是没被坑过。
饭吃到一半,双胞胎又吵起来了。
两人吵架的理由千奇百怪,居彦已经见怪不怪了。
这次吵架的起因是成缺认为若冲碗里的蛋饺比自己的大,非要换一只,结果换完后若冲又不乐意了。俩兄弟把两只蛋饺摆在一起认认真真地比了半天,还是没弄清楚哪一只更大,自然怎么分都不满意了。
两人你来我往,吵得分外激烈,连盘子里的饺子什么时候消失的都不知道。等反应过来,最后一只蛋饺就只剩下一条边边了,在穆典可嘴角闪着金灿灿的光泽。
“哇——”若冲大哭起来。
成缺不甘示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近水楼台地扑进了父亲怀里,“哇哇饺饺——娘坏!爹打娘!”
“噗!”
一笑手一抖,刚送到嘴边的一筷子面条便哧溜滑回了面碗里,溅了一滴油星到常居彦的梨涡里小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