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典可从黎笑笑口中得知了薄骁回了洛阳,却不知他会出现在常家堡。
黎笑笑也吃了一惊,“你不是走了吗?”
“想想还是应该进来拜见下常老太爷。”薄骁说道,“都到家门口了,不入不敬。”
黎笑笑狐疑地看了薄骁一眼。
话虽有礼,薄骁却从来都不是什么讲礼数之人。黔州牧石檩的世子石昶亲自上门堵了他三回,他也没将人迎进门,煮一碗茶,蹲树桩子上嚼着青草就把人打发了。入了洛阳倒是讲究起来。
“常少夫人。”薄骁笑着招呼穆典可。
儿时他唤她“小四姐”,如今换了称呼,意味着两人甜酒巷子里的那点情分殆尽了;见面还能笑相迎,也就是说,他与八俊之间的恩怨,薄骁已经放下了,已不再打算纠缠。
穆典可微笑颔首,“感谢薄公子一路上对笑笑的照应。”
“好说。”薄骁也不客气。
黎笑笑把话抢了过去,“谢他作甚,只要不遇上山匪打劫,还是我照应他多一些。”
又问薄骁,“你还记得路吧?”
“当然。”薄骁点头。
“那我就不送你了。”黎笑笑好几年不回常家堡了,故旧亲朋待一一见,可没时间陪他在路边耗,又问小杜鹃,“你要去送送你薄叔吗?”
小杜鹃刚结交了新玩伴,正热乎着呢,把身子往后一缩,“笑笑姐,我也是客人,路还不熟呢。”
“明白了,我早点走,不耽误你俩事。”薄骁还是那般不经心地笑着,挥挥手,退走,倒不见得多失落。
不同于黎笑笑被晒成麦色的皮肤,薄骁在滇黔之地呆了数年,肤色一如既往地浅,淡眉褐眸,就叫样貌添了朦胧之感;气质又散漫,好似无论发生了何事都能够举重若轻,颇有些早期建康高门子弟的乌衣风流之韵。
这一转身也潇洒。
黎景睹之神往,扯扯小杜鹃的袖子,“表姐表姐,你叔是个侠客吗?看他走路的样子,功夫可真好。腰上那把吴钩可是宝贝呀。”
小杜鹃头一天结识黎家兄弟,哪里晓得两人说话都是半猜半蒙的,当下就给震住了。
心想这常家堡可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不到六岁的小孩都能看人识功夫,还认识吴钩。
态度客气了许多,知无不言,“对啊,我薄叔说,侠字的写法就是一个大人保护一个小人,意思是强大的人要保护弱小的人,他救过好多人呢。他那把吴钩是青铜的,有一千多年了。”
“哇——”众小孩齐齐惊呼。
杨嗣昭也起了兴趣“这么古老呀。”他新近学史,掰着手指算起,“一千年……一千年是哪一朝啊?武帝……不对!秦皇……”
“春秋。”常居彦接道。
“居彦!”杨嗣昭幽怨道,“你就不能等我算完再说呀。”
小儿们叽叽喳喳讨论得热闹。
穆典可与黎笑笑并排走在后面,打趣道,“辈分有点乱哪。小杜鹃叫你笑笑姐,认薄骁当叔叔,怎么又成了阿泓阿景的表姐?”
“江湖儿女嘛。”黎笑笑摆摆手,表示不在意,“不拘束。”
薄骁从东松滩上了岸,一路悠闲走,悠闲看,又去酒馆里买了酒,走到城东那座开了栀子的小院,已是万家灯火时。
院里静悄悄,韩荦钧坐在敞了半扇门的房屋中央,提着一支狼毫,在摊开的巨幅图卷上写写画画,浑不觉有人造访一般。
薄骁小时初学字,父亲教他,“磨墨如病儿,把笔如壮夫”。
从前他见韩荦钧写字,便是这等感觉。即便韩荦钧惯书写正楷,一笔一划中规中矩,也挡不住落笔时那股子豪迈慷慨的气势——天不拘,地不束,敢叫日月换新天。
如今却是颓了。
他向来是散淡的人,饮酒不分为烈,动情不分外浓,觉察到胸臆酸闷,便不往里面走了,自在门外把酒菜摊开,坐在台阶上望月。
今夜二十九,一线月如钩,白得惨淡;倒是有星星,明亮硕大,洒满了一整个天幕。
韩荦钧走了出来。
“来了?”熟悉自然的语气,就好像昨日两人还在一起饮酒,全无久别的陌生与隔阂。
薄骁点点头,“来了。”
韩荦钧坐下,把薄骁带来的酒拆封,两人隔空碰了一下,仰脖入喉,有些呛,许是久不饮的缘故。
“你倒还是老样子。”韩荦钧说道,“从前总嚷着要娶婆娘,生娃娃。听你说得多了,总觉有一日你出现在这院门口,不该是一个人的,身后该跟着一大群孩子,男孩女孩都有,热闹得很。”
“还真有个娃娃。”薄骁笑道,“寄放在别个家里。”
韩荦钧稍愣。
薄骁咧嘴大笑起来,“捡的。”
两人喝着酒,有一晌无话。
薄骁没什么变化,韩荦钧却面貌大改了风灯下,眼角的褶皱清晰可见,头上也见得根根银丝了。
他今年四十有五,看体格不觉,看面貌却大过了。
“说来巧,孟湘怡昨天才来找过我,今天你就回来了。”韩荦钧说道,“她的丈夫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人冤枉下狱,家里生意也受到打击。大概实在没什么人可求了,找到我这里。还问到了你,看样子是后悔,说——”
“别说了。”薄骁打断韩荦钧,举酒坛摇了摇,“喝酒。”
毕竟是少年时候认真欢喜过的女子,不想连最后一丝美好都殆尽了。
他只告诉韩荦钧,与孟湘怡两个性情不合,是他辜负了人家姑娘;却没有说,孟湘怡在她父亲的劝说下,早就有了分开的心思。或许是对他仍有那么一分不舍,又或许只是不想当那个负心的人,一日胜一日冷淡,等着他开口。
纵她悔,他却从来不是个爱回头看的人。
“能帮就帮吧,别告诉她我回来了。”他接了一句。
“行。”韩荦钧答应得痛快。
就不说孟湘怡了,问道,“这次舍得回来,是有什么事情?”
“本来有的。”薄骁笑了笑,“进门之后,就发现不必开口了——大哥是在作边关的布防图罢?”
韩荦钧点头,“无事画一画。权当个消遣。”
毕竟是上过战场带过兵的人,纵然流落江湖多年,心中仍有一个杀尽敌寇,“马革裹尸还”的梦想。
哪怕知道这些所谓“布防图”,根本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北军今年滋扰冀州三回了,虽然只是小股兵力试探,可见拓跋氏已藏不住野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大军压境只是早晚的事。”韩荦钧说出心中的忧虑,“冀州有方严,中帐指挥倒不必担心,怕只怕,独木难支持,还怕后方不力。”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容翊…终究是心灰意冷了。”
一代名相,昔日赫赫战神,终落得一个广陵赋闲,种花养鱼的下场。
若容翊还在其位,有他坐镇京中,运筹帷幄,方严冀州统兵,沙场决胜,纵有战事起又何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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