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王威带兵驱散人群时,那个疯疯癫癫的乞丐早就没了踪迹。
令刘贤诧异的是,襄阳城光鲜亮丽的外表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乞丐。
大路再次变成通途,永昌街上连一粒金渣子都没上下。
“他刚刚说你是金龙?”马车上,张允仍在想着乞丐的话,追问刘贤。
刘贤连忙将话题扯开道:“金融!他说我是搞金融的。金融,张将军晓得伐?就是买钱卖钱,可深奥咧。”
“金融?买钱卖钱?”张允听不懂,可是又不愿承认自己的无知:“求富贵那是下等人的浅见。只要手中有权,别说钱,矿山随便挖。”
一旁的傅巽若有所思的说道:“刚刚那乞丐所说的谶语,诸位可听到了?”
王威道:“听见了,说是龙杀龙,天覆天,圣主洪业起荆襄。”
刘贤道:“这不就是数来宝吗,要饭的都会,什么竹板儿打,进街来,铺户这个买卖两边排,也有买,也有卖,也有这个幌子和招牌”
他越说越投入,好久才发现众人像是在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尴尬道:“我就是说这个谶语水平不行,他们还得学习一个。”
傅巽清了清嗓,将话题拉回来:“这谶语已经传遍襄阳大街小巷,非常人能作之。殊不知早年间董卓之乱前,雒阳王都中便流传过类似的谶语。”
张允道:“我听舅父提过,好像是那句‘帝非帝,王非王,千乘万骑走北邙’。”
傅巽点头:“当时这谶语无人会意,可是后来董卓行废立之举,罢黜少帝,废长立幼,改立先帝次子陈留王为当今天子,再后来天子蒙尘,北狩安邑,直到曹司空迎驾许都,世人才知这谶语之灵验。如今这乞丐所说的谶语,莫非又是指”
废长立幼,招致不幸。众人听了傅巽的话,全都面色凝重。
伊籍开口道:“傅郎中,曹操托名司空,实为朝贼。快到内城了,注意你的措辞。”
傅巽知道伊籍这是在提醒自己不要怪力乱神,映射当前政局,当下便闭口不语。
不知不觉间,车队已经抵达了襄阳的内城。所谓内城,便是在襄阳城内再修建的城池,这里没有市井民众或者达官显贵,唯一的居民,便是刘表一家。
内城,这难道不是荆州的紫禁城?刘贤下了马车,和一干重臣们步入内城城门。守城的将士们都是襄阳精锐,据说只有军中豪族世家的嫡子才有资格成为内城的守卫。
“止步!”魁梧的兵长拦住他们,众人一一展示腰牌。刘贤想起,当日周不疑往返于武陵与江陵之间,也正是仗着这块重臣腰牌。
没有腰牌的只有他和张允二人。张允自不必说,凭着他这张脸和身上一半老刘家的血脉,这内城恐怕就没有关他的城门。
至于刘贤,有了其他人的带领,自然也是畅通无阻。
只不过刘贤和邢道荣就无权进入内成了。他们和刘全苑辰等人被带往休息的别馆,那里有热饭软床等待着他们。邢道荣听说这襄阳城中妓院比井口还多,早就已经饥渴难耐。刘敏则和苑辰搀扶着受伤刘全,等着一会去请襄阳最好的医师帮他疗伤。
刘贤和众人暂别,唯独不见了周不疑,心想这小子一定是趁乱逃走。反正这襄阳城是他的家,在这自己比那孩子的处境要危险得多。
进了内城外门,紧接着是类似瓮城一般的内城附郭。一路上,威武雄壮的执戟郎分列两侧,不苟言笑的注视着刘贤等人向荆州权力的顶峰走去。
啪叽。
通往权力顶峰的路并不舒畅,刘贤还没走几步,就跌倒在大青石铺就的石板路上。
“娘的,有人绊我”他知道自己刚刚是被人绊倒的,正要抬头去找那恶作剧之人,却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纸团。
绊倒我,就为了这个?
这不是男生卧室,凭空出现纸团绝对有蹊跷。他眼疾手快将那纸团按进掌心,抬头不动声色扫视两旁的将士。
没人脸色异常,士兵们全都保持着雕像般的冷峻表情。
“伯礼公子”王威去扶他,被他拒绝。
“小事。”他坚持独自起身,以防被人发现手中的纸团。
过了瓮城,雄伟的州牧官邸出现在他的面前。尽管没有去过雒阳和许昌,但是刘贤从那气势磅礴的建筑风格中不难看出,刘表显然是将自己当做了荆州的土皇帝。也许当年雒阳皇宫被董卓烧毁前,就是这样的气派。
熟悉场地的众人加快了步伐,而刘贤却仿佛初进大观园的刘姥姥,四下巴望着内城雕梁画栋和奇花异草,渐渐与众人拉开了距离。直到士兵的列阵在官邸正堂的漫长台阶前出现断档,刘贤瞅准没人的机会,连忙低头去看那纸团里的内容。
那面是一句极短的话:
“受封立死。”
刘贤瞪大了眼睛,后背冒出涔涔冷汗。
————————————————
官邸的正殿,名叫“鲲鹏台”,取自庄子逍遥游,是刘表接见将领凯旋和各方使节的地方。
这座大殿之所以以台为名而不是叫某某殿,主要是因为太高了,高到刘贤光是走上这些无休止的台阶,就已经气喘吁吁。
大殿内,仍是充满政治寓意的建筑风格。刘表的位置高高在上,与下首众臣的位子拉开了一人多高的距离。
刘贤忐忑的咽了口水,以平息刚刚吞下纸团带来的干涩感。
高台上一个略有驼背的沧桑老者端正而坐,脸上的褶皱和蓬乱的白发,以及额角的老年斑,无不与老者身上的华丽绸缎形成鲜明对比。
这就是刘表吧。刘贤盘算着一会该如何开口。
荆州的重臣在主位下,黑压压站成一片。他们的眼神不约而同望向迈进门槛的刘贤,很快便掀起一阵私语议论。
“伯礼!”刘贤看到,群臣的险要位置处,正是身为州牧长子的刘琦正在小声呼唤着自己,似乎脸色并不好看。
刘贤不敢热络回应,只得微微点头,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只听张允上前,微微行礼,也不说客套话,径直将此行中遇到的危险遭遇一一道来。在场众人听了,多数倒吸一口凉气。
“所幸不辱使命,将刘伯礼带到舅父面前。”张允说完,退到一边,将舞台让给刘贤。
刘贤正了正衣冠,上前恭敬行礼道:“小侄刘贤,拜见景升伯父。”
从刚才张允的话中,刘贤已经大致明白,刘表并不在意他们在朝堂上以亲戚相称。
他抬起眼,这才看清,主位上的刘表虽然已显老态,但是眉宇间的锋芒仍在。即使年过花甲,可他仍是纵横天下的诸侯。
“起来吧,孩子你受苦了。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娃娃,没想到如今,已经成了天子敕封的太守了。异度,你来宣布诏书吧。”刘表用沙哑的嗓子说道。
受天子敕封,常人都会觉得无上光荣,可是刘贤心中只有忐忑。
只见下首一人应声而出,正是面容和善的谋士蒯越蒯异度。蒯越冲刘贤施以淡淡微笑,随即一字一句宣读起诏书内容。
刘贤听着充满之乎者也的古文诏书,没有一个字听进了耳朵。相反,四周墙壁更加吸引他的注意力。
就在刚刚,他听到有人踢击墙壁的声音。
那声音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群人无意中踢响的。再结合刘琦的表情和那张奇怪的纸团,他想起史书上讲的各种关于死士刺杀朝臣的例子,心下不停狂跳。
“刘公子,小刘使君,接旨谢恩吧。”蒯越仍旧和善笑着,难以令人和纸团上那个“死”字联系到一起。
受封立死,那就是意味着,只要刘贤接过这封诏书,他马上就会死。死神的刀也许来自墙外那些等待赚取赏金的死士,也许就在王威、张允手中。只要自己开口接旨,便会有杀身之祸。
不能接旨。他下定了决心。
可是这说来简单,自己不过是个还没坐上太守位置的布衣,难道真的有底气,敢拒绝州牧大人乃至天子的任命?
不接旨,难道公开造反?
接旨是个死,不接也是个死。刘贤心如刀绞,恨不得将这一切推给别人,自己只想像这些滥竽充数的荆州谋士武将在旁边看热闹。
刘琦看向刘琦,却见对方仍旧眉色凝重,连唇语都说不出,可是表情上似乎已经开始为刘贤唱起了哀歌。
“刘琦这孙子,事到临头装死人,早知道我就把你”
一道灵光突然闪过刘贤脑海。
他略作思忖,确保没有明显漏洞后,慷慨说道:“臣刘贤叩谢天恩。”
刘表开口道:“年纪轻轻便坐了太守之位,果然生子当如刘伯礼。既然接旨了”
州牧大人忽然拿起茶杯,轻轻饮尽里面的茶汤,眼看就要将那茶杯摔落在地。
“只是小侄谢恩不接旨。”刘贤大声说道。
刘表一惊,手中茶杯停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