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忘忧阁的三小姐,从出生开始便是这忘忧阁里隐秘的存在,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来自哪里。阿爹和家里人从不与我讲外面的事情,也不允许我到阿爹住的南苑走动。所以在15岁之前,我一直幽居在忘忧阁的北苑,这里是忘忧阁最深处的院落,幼时听阁里的老人隐约提过一些,说阿爹在和娘亲相识后,特意修建了这座园子送给娘亲,他们是在这里约会定情的。阿爹说,这里是整个风丘景致最好的一块地方,因为这里是风丘之巅,登上听风楼的三层,可将整个风丘尽收眼底,还能眺望到远处的离城。
园子里种满了木槿树,据说是因为娘亲喜欢,阿爹特意命人找来上百株树种亲手栽种,后来由于北地的气候原因,死了过半,阿爹为此还懊恼过一阵子。幸运成活的这些树种在阿爹的精心养护之下,倒是逐年繁茂,每年夏秋,木槿盛放,花香飘满整个忘忧阁。阿爹会在木槿开的最好的时候,登上听风楼赏花,一站就是一整天,目光注视之处便是离城,每每看到他怅惘的模样,我便知道,他定是想念娘亲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阿爹十年来仍念念不忘?而我对那个被称作“娘亲”的人,没有丝毫执念。我从没有见过我的生母,不知道关于她的一切,或许是从小不曾见过听过,更未曾感受过母爱,才会对她没有太多心思,仅存的一丝好奇,也在10岁那年的中秋夜,从大姐口中得知。
那天所有的园子都张灯结彩,阿爹难得的好兴致,邀全家人来听风楼看花赏月,不胜酒力的大姐在席间多饮了几杯,白皙的小脸上泛起红晕,往日本就轻盈的步伐也变的更加飘摇,仿佛稍一用力就能乘风起落。阿爹对于大姐的失态虽有些不悦,但念在大姐幼时不曾有阿爹陪伴,大娘又常年忧思,对她疏于关切,在她们母女身上阿爹始终有无法弥补的亏欠,所以他对大姐既无法接近又不忍苛责。只好摇摇头,命木萧然带她回房间休息,我和二姐也吵闹着跟在后面。
“萧然哥哥等我,我也一起去。”
“阿爹,娘亲,蕙兰也回去歇着了。”
“去吧兰儿,好生照看你大姐和槿儿,不要满园子乱跑,早些回房歇着。”
“是,阿爹。”
“兰儿啊,慢点儿跑。”
“老爷,这芙蓉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自姐姐走了之后她连您都不放在眼里了,哪还有半点儿闺阁小姐的模样。”二娘苏棉提着嗓子,眉眼翻飞的望着阿爹。
“这孩子和我本就疏离,她娘走了之后,她身边更是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今天就随她吧,过些日子你找个机会去宽慰宽慰。”
“呦,老爷,这芙蓉要是肯与我亲近那自然是好的,可您瞧瞧她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我靠近她一丈之内都觉得寒气逼人。”
“她娘走后,我让她搬到你的园子里本是想有个知冷暖的人帮我照顾她,但凡你多给她些许关怀,也不至于如此,时至今日,难不成还是我错了?”
“老爷,棉儿可不敢这么说,只是芙蓉早就过了婚配的年纪,不如咱们给她寻一处人家,以后也好有个归宿,免得日后招人口舌。”
“口舌?妇人之见,以后好好待在园子里,悉心教导女儿们修习,没事儿别出去听人嚼舌根。”
“老爷您这么说可就冤枉棉儿了,只是近年来西边的桑叶谷,南溪地的水星庄,人丁兴旺,财力日盛,我们在联盟里的首位已然岌岌可危,棉儿实在心焦,既然我们早已与东边寒月庄的三公子定了姻亲,不如……”
“急什么?我忘忧阁的大小姐还怕嫁不出去么?孩子们的婚事还是要让她们自己拿主意,芙蓉虽和我不亲,但她毕竟是我嫡出的长女,我又何尝不想疼她,如若她不想,我是断然不会让她成为换取利益的筹码,女子一辈子的幸福不能毁在祖制的枷锁下。”
“老爷,怕是想那个女人了吧,才会这样反对祖制。”
“够了,谁给你的胆子和我这么说话,我看你今日酒也喝了不少,早早回去歇着吧,我今晚就不过去了。”阿爹气愤地摔碎了手里的酒杯,拂袖而去。
“哼,我在木家苦苦撑了这么多年,如今她们都死了,今后我就是这忘忧阁唯一的主人。”二娘眼里闪过一丝寒意,仿佛要冰封这满园的繁花,昨日刚刚用紫红色凤仙花染过的指甲此时已经深深嵌入掌心,暗红的血液顺着指缝滴落,晕染了翠绿的绣花罗裙,狰狞的向四周蔓延。
“二夫人,您的手。”
“滚。”二娘推开意欲上前搀扶她的侍女——芍药,纵身一跃,一抹翠绿的暗影踏着各色花枝,在园中迅疾穿梭而去。
“娘亲,娘亲等我。”正在回廊里和我打闹的二姐,看到二娘,便跟着跑回了西苑。
“三小姐,萧公子,月霜也退下了。”二姐的贴身侍女名唤月霜,是个机敏的小丫头。
“走吧走吧。”我冲她摆摆手。
“这二夫人的轻功更是精进了。”木萧然看了一眼二娘,若有所思的自言自语。
“萧然哥哥怎么了?”
“没什么,走吧。”
“大姐喝的太多了,我们到前面歇会儿再走吧。”
“紫鸢,大小姐今夜怕是不好过,快回房铺好床铺,然后煮一壶醒酒茶,我稍后送大小姐回去,你好生伺候。”
“是。”木萧然支开了大姐的侍女紫鸢。
我和木萧然把大姐带至回廊尽头的长凳上休息,一向敬畏阿爹又谨言慎行的大姐,在酒力的作用下开始喋喋不休,从每天练功的辛苦,到我们不听话连累她常常被阿爹责难,最后说到过世的大娘,说她是如何在二娘和我娘的阴影之下自怨自艾,悲戚而终。
“呵,听风楼,你们知道父亲为什么喜欢这里吗?都是因为那个女人,龙赤霞。你知道她是谁吗?是你的亲娘啊。”大姐摇晃着手指着我。
“大小姐,您失言了。”木萧然听到这个名字感觉像全身触电一般,神情慌张的想要阻止大姐。
“你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大姐挣脱开木萧然的手,用力把他推在一边。
“萧然不敢。”木萧然见状只好退到一边。
“龙~赤~霞?”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陌生又神秘,我瞪圆了眼睛,攥紧了大姐的衣袖,听她娓娓道来。
大姐说,她也没有见过我的娘亲,她只记得,在她8岁那年,离家多年的阿爹突然抱着襁褓里的我回了忘忧阁。那天的风很大,盛放的木槿花瓣被风吹落了一地,花瓣绕着整个忘忧阁漫天飞舞,阿爹一脸颓唐地跪在南苑的中庭里,双眼绝望的看着那些花瓣。
他把我交给年事已高的祖母,“母亲,这是我和赤霞的孩子,今后就叫她木槿吧。”
“你到底还是把那个女人的孩子带回来了,你这个孽障,这个孩子在这里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祸端的。”祖母的责备里更多的是担忧。
“母亲,她也是木家血脉,我怎能让她流落在外,况且也只有您能压制住她体内的火阳盛气。我立誓此生绝不会再离开风丘半步,若他日长老发现了这孩子,我定会拼命保全忘忧阁,定不会牵累我木家上下。赤霞已经不在了,这孩子是她留下的唯一念想,澜远只有这一个请求,还望母亲成全。”阿爹的头在青石的地板上磕的“嘣嘣”直响,额前的鲜血染红了一地落花。
“婆婆,这孩子,交与我来养吧,说到底也是他的骨血,我不忍看他左右为难,只要咱们以后小心谨慎一些就好。”
“哎,罢了,我老了,是福是祸你们自己担着吧,只是苦了你了,但愿你日后不要心生悔意才好。”祖母把我交给大娘,连连摇头,老泪纵横。
“我和她争了那么久,最后还不是把澜远逼走了,这些年,我也熬得辛苦,现在她人都不在了,澜远也终于肯回来了,我还能容不下一个孩子?”大娘伸手接过幼小的我,掀开襁褓看了一会儿,眼神暗了下去。
“哎,你能这样想自然是好的,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说到底,你们的羁绊纠葛,又与她何干?既然你愿意养她,就要护她这一生平安无虞,喜乐安康。”祖母满含深意地看着我,用她藏于衣袖之中的桃花针划开了我的眉心,一道血光闪过,不见其踪。大姐怔怔地站在大娘身后,眼神落在我熟睡的脸上,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我。
大姐幽幽地说着这些往事,若不是借着酒力,这些禁忌的话语是万万不可在忘忧阁里被提起的。我不知道大娘当年回想起这些旧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但她应该是痛苦的,因为小的时候她从不与我讲话,总是满眼哀怨的看着我,直到我7岁那年她终于带着满腹心酸和愤懑离世。而此时,我在大姐的脸上看到同样哀怨的神色,她眼里的汪洋,澎湃地几欲将我淹没。
“大姐……”
“好了槿儿,快回自己房里休息,大小姐酒后失言,这话要传到阁主那儿就糟了,我先送大小姐回去,晚些时候再去看你。”木萧然真是个不错的护卫,从小跟在阿爹身边早已学会察言观色,他知道此刻不赶紧阻止大姐的话后果一定更糟,下一秒他抬手打一记响指在大姐眼前略过,大姐即刻被迷晕,回头用力捏了一下我早已凉透的指尖,抱起大姐飞奔回西苑。
“龙、赤、霞,娘亲。”我独自徘徊在木槿树下,十岁的小姑娘,第一次有了心事,有谜团被开启的欣喜,也有想继续追问下去的焦灼。
“槿儿,槿儿,你不在房里睡觉跑出来做什么?”木萧然喘着粗气跑向我,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萧然哥哥是在找我吗?怎么出这么多汗?”
“我实在不放心你,刚刚送大小姐回去之后我就直接去了你房里,敲了门一直没人应,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一时想不开自己跑出去胡闹了吗?”
“你的性子我清楚,万一出点儿意外你要我如何自处?”
“萧然哥哥,谢谢你一直这么疼我。”
“槿儿你记着,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有什么事情千万不可以瞒着我,知道吗?”
“你不用这么担心,听了大姐的话我心里总觉得怪怪的,突然就想起大娘了,是她一手把我带大的,虽说她从不与我亲近,但我的吃穿用度,她总是亲力亲为,送到我房里的皆是最好的。小时候二姐欺负我,也是她一次次在二娘面前维护我,还会为了我对二娘的过分要求委曲求全,她疼爱我,这我是知道的,她只是心里太苦了,不知道怎么亲近我。至于,娘亲,我好像没有那么在意”
“你难道真的一点儿不想念你的亲娘?”
“我连她的画像都不曾见过,该想念谁呢?倒是大娘,心里放不下对阿爹和娘亲的怨念,又要维护阿爹的颜面,体恤他的艰难,搬来北苑与我同住的那五年,她是怎么过的?尽管阿爹同意她住进正房,但她执意要住偏房,五年间除了照顾我,她鲜少出门走动,你那时候有看见过她吗?我那时太小了,如今我才终于能明白一点儿了。”
“好槿儿,不想了,回吧。”
“萧然哥哥,你从小在阿爹身边,你可见过有关我娘的信物?哪怕是画像?”嘴上说不想念,好像是假的。
“没有,我和你一样,今天才知道这些。”木萧然似乎在刻意回避我的眼睛。
“那祖母呢?小时候祖母可是把你当孙子看待的,她”
“槿儿,你这个年纪不该存着这些心思,我送你回房睡觉,明天醒来就都忘了。”木萧然轻抚过我的脸颊,那冰凉的触感呼之欲出,我知道不能再追问下去了。
“那你等我睡着再走。”
“好。”
木萧然还像小时候一样,坐在塌边安静的看着我睡着,喃喃自语道“槿儿,一切终将会过去,不管以后我们是敌是友,我都会护你周全。”
“嘭。”房门突然被什么砸了一下,“谁?”木萧然机警地回头,就见一道黑影从窗外闪过,他关好房门顺势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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