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时节,闷热难当。
这片山林距离彭城已不远,他骑着马走在山清水秀的这一侧,隐约可见山下的新修的铁轨延伸到山的那一侧,他甚至听得到远处隧道被开凿时传出的叮叮当当声。
“铛、铛、铛——”
每一声,都与越国如今进行中的种种变化息息相关。
修建铁路已经有十多年了,但因为人力有限,铁路修得并不完善,从京城方向开出的列车,最末一站只能到济南。他从济南出发,已经骑了一个月的马,这条山路很长,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与活人照过面了。
在即将西沉的夕阳中,燕祁云有些晃神。他以前不是个讨厌独处的人,但每每想到这片群山中只有他在独行,便不免有些烦躁。于是,当转过一处山坳,那一潭清澈的池水自然地吸引了他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在山林间的长途跋涉令他无比渴求水。他需要休息和补给,顺便擦一把汗。当他想到这一点时,他已经脱去了上身的衣物。
燕祁云发誓他向来小心谨慎,更不是个喜欢随意暴露上身的人,许是长久的独行令他的感知有所麻痹,使他失去了考量——他只是……没有想到,潭坑上方的灌木丛里会钻出一个小姑娘!
“你好!”这个突然而至的小姑娘甫一出现便用审视的目光盯住他的胸,“哇,你的胸好大!”
“谁!”他连她的样貌都来不及看清,只习惯性地向后摸去,抓住他的兵器——一柄银色的长枪——并且另一手用方才脱下的衣服掩住了胸口。
这个举动表示他有一丁点失措,而这一点失措却激起了少女的愉悦,她发出一阵咯咯的笑声,盯着他的目光更为露骨,一边大言不惭道“干嘛那么害羞嘛,你是男的,被看到又不会吃亏,而且我是在赞美你,你应该高兴才是呀!”
她居然还要意思提醒他!燕祁云被她的厚脸皮惊呆了,他这时才想起来好好抬头看一眼她的样貌一个身着粉色衣衫的女孩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容貌姣好,尤其是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就是气质有点贼兮兮。
他后知后觉地放下护在胸口的衣服,出于某种习惯,严肃地向她盘问道“你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怎么孤身出现在这荒郊野岭的!”
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捋着耳边一条小辫子,反问道“那你呢?你胸大屁股翘,身材这么好,脸也英俊,怎么也敢孤身出现在这荒郊野岭啊?”
“……”
他几乎被她的怪问题问得语塞,然后她又接着问开了。
“我是谁不用你管,”她移开视线,“我只是看到那边有匹马,想问问是不是你的?”
他在下水潭前确实把马拴在那边的树上了。
“是我的又怎么样。”
“那我就来知会一声,你的马我买了!再见!”说罢,她“刺溜”一下便钻回了林子里。
“啊?!喂!”
她的消失正如她的出现般突然,燕祁云来不及喝住她,待他好不容易爬上岸,只来得及瞥见一人一马的背影正绝尘而去。
“等等……哎!”他气急败坏地套上衣物,一边忙不迭追赶,“别走!快回来!”
前往彭城的这条山路多山贼,而且天色将晚,无法想象一个骑着马的姑娘家在这山里会遇上什么事情。他提着长枪急赶,果然,还没出三里地,就远远见得她被一群男人团团围住,马倒在一边,显然是遭到了伏击。这是山贼常用的套路,利用山林的地形埋下绊马索,骑马的路过便被绊住,接着一群贼人跳出勒索财物,甚至杀人灭口、抢掠妇女。贼就是贼,什么都干得出。
“你们干什么!”
燕祁云怒喝一声,银枪扫向几名贼人。后者一惊,纷纷散开,同样亮出刀剑。
按照江湖规矩,这个时候不能先开打,应先互相问候则个,搞清楚彼此的底细。那山贼中领头的挺胸而出,用那片大砍刀指向燕祁云“不知阁下什么来路,竟敢坏老子的好……”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个清脆的嗓音打断了“咦,是你?你怎么追上来了?”
那姑娘拨开山贼,大大方方地向他询问,仿佛根本不了解自己当下的处境。回头一瞧,那匹相处了一个月的马心口中了一箭,估计是活不成了。他满肚子的气恼不禁向她发作道“你还好意思说,你偷我的马,我还没找你算账!”
谁知她缩到了山贼背后,不满地嚷嚷起来“喂,我可是留了银两给你了,你怎么能凭空诬赖我的清白!”
“什么银两,谁要你的银两!”
她反应过来“我留在树下的银子,你拿了没有?”
“我不要你的银子!”
“那到底拿了没有!”
“我没注意!”
她气恼地责备“真是笨蛋!害我花了冤枉钱!”
“是你自找的!”
那为首的山贼听到此处猥琐地笑笑“你俩什么关系老子管不着。那匹马被我们误杀了,所以我们正要请这位姑娘到我们寨子里坐客,好向她赔个不是。但方才听起来,这位姑娘的马是从你那里买的,那马就是属于她的,与你两不相欠,这件事就与阁下不相干了吧。”
燕祁云抱拳正色道“不好意思,在下并没有同意卖马,是这姑娘趁在下不注意强买骑走的。按照越国法律,这就是偷。所以这姑娘必须得跟在下走一趟,还请阁下谅解!”
那山贼中有懂得察言观色的,品出些玄机,立刻向那领头的禀报“听这小子口气,好似个当差的!”
山贼自然会敌视当差的,但他们也不愿意贸然得罪。思忖再三,那头领道“这位兄弟,不是我不同意,而是这姑娘先答应了跟我们去寨子做客。这样吧,姑娘家露宿野外不方便,今晚就在我张家寨住一宿,明早再交还与你如何!”
他自以为退了一步,到底还是不愿放弃美色。
“不可!到了明早,不知会有何等变故,还望阁下现在就将人交出!”燕祁云心中更为焦急,向她伸手,“姑娘,还不赶紧过来!”
谁知她又退了一步,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锁在山贼身后就是不肯出来。
“这大胡子说得对啊,”少女笑道,“我可不愿意露宿荒野,能有个地方遮头住一晚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罢,她不管燕祁云惊怒的神情,自顾自扒住山贼头领的肩膀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头领挺起胸膛,作出一番男子的威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就是彭山一霸,人称张天霸的就是我啦!”
她吭哧一声就笑了。
“你笑什么?”头领有些不满。
“没什么,”她捻着发梢,“你是我这一路上碰到的第四个叫‘天霸’的人了……算了,我们走吧。”
“你要走去哪里!”燕祁云喊道。
“当然是张家寨啊,”她大声回应,“我可是答应张寨主了的,对不对?”
“对对对!”张天霸被美色冲昏了头,喜滋滋地向燕祁云道,“这位兄弟,你看,不是我不给面子,是这姑娘硬要跟我走。你……请吧!”
“不许走!”燕祁云紧走几步,长枪一横,再次将他们拦下,“姑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啊。”
少女回身看向他这一次是从头到脚,将他认真打量了一遍。她的目光令他很不舒服,但这一点点不舒服与她的安危相比并不算什么。
“你知道你跟着他们走会是什么下场吗?”
“那若我选跟着你走,又会是什么下场呢?”她笑嘻嘻地反问,完全不打算将他放在眼里。
他忍不住斥责“真是不可理喻!”
“呵……呵呵……”她歪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一双手背向身后,“怎会呢,这叫人之常情。想想看,你们双方都是我今天才认识的人,现在争着抢着要我跟着你们其中一方走,我怎么知道你们谁说的是真话,哪方才是真正的好人啊?”
“美人,我是好人啊!”
张天霸抢过话头,抬手便要挽住她纤细的腰肢,却冷不丁甩来一个耳光,狠狠抽到他脸上!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少女冷笑,“提醒你,我的便宜可不是随便就好占的!”
她这一举动激怒了山贼,张天霸双眼一瞪,眼看他那把大刀将要落下,燕祁云长枪掠过,堪堪挑开刀尖。这一出手,宣告了一场纷争的开端,双方不再保留,瞬间你来我往打作一团。
少女寻了块山石,坐下看热闹。看守她的山贼小卒将一把刀架在她脖子上,紧张地观看打斗的动静。只见长枪横扫,那个当差的占了上风,他一人独对十数人,委实是个好汉!而天霸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与他那一班只能勉强应付的弟兄不同,他有些真功夫在的,看这架势毫不相让,一把砍刀与银枪相碰撞,旷野里叮叮当当响作一片。但是七八个回合之后,他也开始落了下风。
少女看得兴起,鼓掌呐喊道“打得好打得好,打得再激烈一点,谁赢了,我就跟谁走哦!”
看守她的小卒斜了她一眼“姑娘,你没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不觉得很有意思吗?第一次有个不认识我的人居然这么努力地想要保护我……”她指着那群为了她而乱斗的男人们,如同给予提点般忽然大声道,“他一定是传说中的——正、人、君、子!”
张天霸闻言有如醍醐灌顶,虚晃一招向后一窜跃回少女身前,砍刀重指向了她的脸。
“呵,说得好,正人君子!”他警告道,“别过来,否则这姑娘小命不保!”
少女惟恐天下不乱,依旧笑吟吟地激将“别管我,继续打他呀!”
“少废话!”张霸天厉声向燕祁云喝道,“今天老子就杠上了!既然是个好汉,你不会坐视人命不管吧!”
眼见那刀剑距离少女的鼻尖只有不到一寸,燕祁云有了顾忌“你想怎么样?”
“先丢了你的兵器,否则我就杀了她!”
少女挑了挑眉“什么?你想杀我?”
“那你现在大可以动手,”燕祁云沉着应对,“你现在杀了她,我就现在铲除你们!”
这是缓兵之计,其实他心急如焚。他扫向那少女,却见她对他意味深长地笑笑,似乎完全了解他的心思。但是山贼不要命,难说是否会被他的三言两语牵制住。
果然,张天霸并不在意燕祁云的说辞,他与他的手下随即哈哈大笑“啧,那好像……也不赖!是不是啊!”
“是啊!”他的手下齐齐应声。
他的刀剑向少女再逼近半分“大丈夫死就死了,还有个美人陪我们死,值当!这位大侠,你可想清楚,我贱命一条,死了不打紧,这姑娘可是如花似玉,就这么死了怪可惜的……”
这一言,戳中了他的软肋。
“把兵器放下!”他们向他下令。那刀尖已近乎点在她的脸颊上。
“快放下!”他们催促。
他盯着那刀尖,咬紧牙关——当啷一声,终是长枪落地。
“好!接下来,跪到我面前!”张霸天下令道。
他一愣。
三年前的那一天,同样是这般聒噪的。
“跪下!”
山贼们附和着头领,一声声“跪下”此起彼伏;那些聒噪将他包围,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名亟待拯救的少女,瞪着一双黑漆漆的眸子,好奇地回望向他。而那刀尖,快要戳上去了。
他的神志又是一阵恍惚,继而膝盖略微开始下弯。
张天霸因为即将得逞而哈哈大笑,紧逼道“动作快点!不然我给她这张漂亮的小脸蛋上先开个花……”
“砰——!”
话音未落,一声巨响击散了若干聒噪。张天霸的脑袋在众目睽睽之中率先开了花。
“第一,我很讨厌被人挟持;第二,你们吵了半天都没个结果,我玩腻了。”少女抽回那把方才抵着张天霸脑袋的手枪,也不知她是何时、从哪里摸出来的。枪口血淋淋,她不以为意,将之再指向群贼。那张娇俏脸蛋上所浮现出的笑容里,终于绽露出掩藏了许久的恶意。
“第三,我现在心情不爽,再有废话,统统枪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