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弄发生的凶杀案没过一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县城。到了隔日,什么流言都冒了出来。当然,说情杀的人最多,甚至有人已为之编出了一个胡人版的潘金莲与武大郎的故事。街坊们津津乐道于一个胡人的死状,反正事不关己,说了什么也不会临到自己头上。又过了一天,人们干脆连这个案子都忘记了。苏州府贴出告示,宣布南运列车正式启动,从苏州到江西的铁路通轨了,不仅如此,日后这条铁路还会向北延伸,直至过江,沟通南北往来。
民间的种种变化,看起来都是好事,但小凤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了吗?”她沉思道,“就在二十年前,这些都是不可想象的东西。朝廷颁布新政固然好,可偏偏就是在这样的好时代,照旧有无法侦破的凶杀案。不是破不了,而是不能破,不能破的原因,竟也是因为朝廷的政策……”
“你想这么多干嘛啊,真是……”路少琛今日的早点又是个蛋饼,他边啃边说,“我们这些底下人,照着上面要求的做就行。上面的意思,是没人可以揣度的!”
“可我看过很多书,觉得这个案子有所可疑,恐怕现在不把那个凶手抓住,日后他就会继续行凶,下次他杀的是不是只是胡人就不好说了。”
路少琛顿时对她刮目相看“小妹妹,你说了跟祁云差不多的话哎!”
她惊喜道“真的吗?燕大哥也是这么认为?”
他耸耸肩“可惜被大人驳回了。”
小凤无奈道“大人看起来是个好人,可就是这一点太过顽固了。”
“这个你就别想啦!朝廷的政策问题,大人乱作主张是会丢乌纱帽的!”
“唉……”
路少琛看她那么沮丧,忍不住就想安慰这个小姑娘,不由得凑近低声道“我告诉你,这个事没有办法的,除非再死一个汉人。牵扯到汉人,大人就不管不行啦!”
话音刚落,只听木头在不远处冲他一声高呼“琛哥!不好啦!”直奔到他跟前,这才气喘吁吁地说完“死人了!这次……是在郊外……”
“哇,琛哥你这乌鸦嘴真是甲等的!”小凤道。
路少琛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
“死者是女性,观样貌二十岁左右,初步勘查死了大概有几天了,尸体有腐烂。尸体衣衫不整且浑身污泥,左脚丢了一只鞋。附近没有搏斗痕迹,恐怕是被杀死后拖过来弃尸的。其他要等仵作过来再仔细查验……”
路少琛不喜欢尸体,他好不容易混进县衙当公差只是为了混日子的。木渎县一向安逸,这种案子少之又少,谁知燕祁云一回来就碰上俩。那姑娘的尸体隐隐散发出一股尸臭,路少琛强忍住恶心,尽量用一种平板的语调向后赶来的燕祁云诉说现场的情形。
燕祁云一来便戴上一个皮质的手套“让我看一下伤口。”
路少琛一惊“伤口在那姑娘的肚子上,你是男的,不能……”他来不及阻拦,燕祁云已然蹲到尸体身。他并没有撩开衣服,只通过衣服的破损来观察整具尸体的刀伤,顶多用那只戴了皮手套的手稍稍扒开一两处衣服的缺口来查看刀痕。
现在是夏季,人们本就穿得单薄,要从破损处看到伤口并不需要多动作。尸体虽沾满泥污,但伤口处干净,恐怕被水冲洗过。联想到前一晚下过一场阵雨,恐怕一些细节早就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了。
“刀痕同样是一寸长,也是胡乱捅了几刀,但是看这几处伤势不会致命……”燕祁云说出自己的判断,把目光移向女子的颈部,“掐痕,如果我估计得没错,这个应该才是致命伤。等仵作来,你再跟他确认一下。”
路少琛蹲在他身旁,提醒道“祁云,你看,这跟昨天那起,会不会是同一人干的?”
“不好说。”燕祁云缄口不言。
路少琛嘀咕了一句“如果是就好咯,至少你可以放心,这不是汉人针对胡人的连环仇杀……”
“案发现场不要说这种话!”
虽说燕祁云一向板着脸,但他忽然这么严肃还是让路少琛吓了一大跳。他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已经不仅仅是儿时的好友了,还是他现在与将来的顶头上司!
“是!抱歉!失言了,”路少琛双手合十,忙不迭向尸体道歉,“阿弥陀佛,有怪莫怪……”
“针对胡人的连环仇杀?是什么?”
燕祁云刚脱下手套,那个娇俏的身影就又蹦到了他跟前,还追问起方才路少琛说过的话。燕祁云在转瞬而逝的迟疑之后,回身向路少琛道“琛哥!她怎么会在这里?!”
“呃……这个……”路少琛听出燕祁云的话头里带了愠怒,赶紧亮一嗓子盖过了燕祁云的声音,“木头!过来,把这小姑娘带回城里白家,这种案发现场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遂苦着脸把小凤往外推,一边还听她抱怨“我还差几个月就满十七岁了,我不是小孩子了!”
“还差几个月就还是小孩子,大人训话小孩子不许犟嘴,好了你可以离开了!木头——”
……
死者是县城南郊钟村的姑娘,七日前其所在村子的村长上报称其走失,因此留下了关于她年龄和样貌的记录。午时刚过,她的家人终于来到县衙,一眼就认出了尸体,个个哭得昏天抢地。不过这个姑娘的尸体还没验完,还得在县衙多搁置一阵,她的家人也就不得不在县衙多住一晚。而那个胡人的尸体至始至终没有进过县衙的大门,甚至仵作也没有怎么查验,就直接交还给了他的家属。
燕祁云不允许小凤多参与县衙的公务,虽然她很想发表些自己的看法,奈何他不愿意搭理她,甚至派了木头守在县衙外,以防她没事溜进去。
“倒也大可不必,”她想,“你若真不想见我,我也不会在你身上浪费太多时间。”
她在街上溜达了一圈,百无聊赖之下走入了三里弄。案发的茅厕被清洗干净,又开始被继续使用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个大活人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而其他的人,该怎么活怎么活。弄堂里其他的胡人因为忙于生计而行色匆匆,偶尔有人会抬眼看她一下,接着眼睛便又垂下去。
小凤想要从这些胡人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悲伤,但她能看到的唯有恐惧。作为被贩卖到此的奴隶,他们是没有资格多看一眼这个家境良好的汉人小姑娘的。而那一个刚死的同族,或许对他们而言,也比不上自己的生计更重要。
这时,她想起燕祁云说过胡人的尸体要送到“东三里的礼拜堂”,她顺着弄堂往东踱步过去,果然发现了一座低矮的建筑。这座建筑从上到下全由石砌,下宽上窄,最高一层是个尖顶的模样。这种与汉人的建筑迥异的风格她还是第一次见,但尽管再怎么好奇,她也没有选择推门进去。
因为从透风的窗口往里窥视,可以辨认出里面正在举办一个丧礼。
丧礼更是简单,就站了那两三个人。礼堂正中用门板搁置着那具胡人的尸体,看来他们甚至连个棺材也没有。塔吉安娜站于尸体身侧,原来是她在主持这场丧礼。从窗外依稀可她所念诵的悼词闻,当她念完,那尸体旁的两人的哭声倏然放大,但随后就被另一名在场大胡子制止住了。
“夫人,”小凤听他用胡语向那两个人提醒道,“你的哭声会引来汉人的注意的,还是轻一点好。”
于是那哭泣声只能可怜兮兮地吞咽下去,最后化作了无声的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