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狐狸在床头柜上伸了个懒腰,又张大嘴巴打个哈欠,之后就把脑袋转到另一边继续趴着睡觉。
像是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与它毫不相关。
姜北脸色肃重了许久,可终究还是深深一叹。
“放弃吧,云小子,听我一句劝,有些事真的不能坚持,哪怕你现在才只是八品武夫也好,可心境一旦蒙尘,生出业障,这对你日后的修行就极为不利,而如果严重了,甚至还可能会让你因此丢掉性命。虽然我不知道那枚护身符对你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过去的终归是要过去,执迷不悟反而要落了下成。”
说着,姜北皱起眉头,伸手在云泽肩上轻轻一拍。
凭空里似是有什么东西传来啪的一声。
云泽身子猛地一轻,脚下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所幸姜北反应极快,伸手把他拖住,这才没让云泽瘫在这满地的玻璃碎片上。
入手处满是冷汗。
姜北并未介意这些,只让连喘气声都带着颤音的云泽在床边坐下。
“具体的事情经过我也不太清楚,但黄符的作用你应该在学校学过,就是为了镇煞辟邪。更何况这里面还有被鬼气侵袭过的朱砂。”
姜北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捻了下地上的符灰,仔细辨认,随后抬起眼睛看向云泽。
“你是被厉鬼缠上了。”
闻言,云泽当即一颤。
他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姜北,两眼圆睁,动作僵硬,跟着又抖了抖嘴角,脸色越发苍白,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昨天咱俩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你身上的鬼气了,但这事儿不大好说,而且你的情况也确实有点儿特殊。”
姜北眉关紧锁,说话时又低下头去,满脸狐疑。
“那厉鬼的道行不差,怨念极深,已经跟了你相当一段时间,就算你一直带着那朱砂黄符也还是把鬼气渗到了你的体内,但也正是有这朱砂黄符能镇煞辟邪,所以你才一直没什么感觉。可朱砂黄符终归只是死物,你也不是练气士,不能蕴养那朱砂黄符,时间长了,功效就被那厉鬼一点点地污染磨灭,到昨天的时候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所以你昨天下班的时候才会觉得比以前都累。而夜里阴气又重,那厉鬼突然发难,朱砂黄符就被鬼火彻底烧成了符灰。”
他捻了捻手指上的符灰,又深深吸一口气,发出嘶的一声。
“但我想不通的是到底谁把那厉鬼给收了。”
姜北转头看向四周。
这满屋的狼藉,像是有过一场大战,而且鬼气妖气参杂,到了现在也没能完全散去,所以房间里的温度才会略显阴凉。可当姜北抬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云泽时,后者却只是摇头,对此一无所知。
见状,姜北只得无奈挠头叹气。
“那就只可能是哪个好心的妖族强者恰巧遇见了,便顺手救你一命,毕竟妖族之中也有不少是跟人族交好的。尤其那些不走妖族正道而偏要修行浩然正气的家伙,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再正常不过。”
“可”
“得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厉鬼嘛,这东西阴煞极重,怨念极深,而鬼族又早在数千年前就被赶去了幽冥鬼域,不得来此人间,应该极其少见才对。可厉鬼毕竟是鬼,人死而执念不消所化,当初灾变那年死了这么多人,难免会有一些人因执念过深导致死后怨气不消,变成厉鬼四处游荡,这是理所当然的。就单单近几年我见过的那些厉鬼,比我老爹老娘这一辈子见过的所有厉鬼加起来还多,你会被厉鬼缠上也只能自认倒霉。”
姜北摆摆手,说完之后又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里掏出一枚不过指头大小的金刚杵挂件,金光灿灿,似有佛韵,材质似金似玉,难以辨别,且顶端系着一根红绳,随后便直接塞到云泽手里。
“这东西你收着。我原本是想今天看看情况再帮你除了那厉鬼的,不想却被那妖修抢先一步。但你毕竟是被鬼气伤了身子,这东西是别人送我的,内蕴佛光,能帮你化解凶煞,恢复元气。小玩意儿,不值几个钱。”
闻言,云泽当即一愣。
而回神之后,云泽正要拒绝,却抬头便瞧见姜北脸色微沉,是浓眉压眼、凶光凛然的模样,心下当即一凛,却跟着又是一暖,只得无奈改口道谢,收下了那枚金刚杵模样的挂件挂在脖子上,代替了原本的护身符,只是神色依旧复杂。
事到如今,也就只能得过且过。
云泽闭上眼睛,手里握着那枚金刚杵的挂件,心心念念父亲曾经的音容笑貌,许久之后才终于释怀,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都放松了许多。
姜北这才笑了起来。
有些人就是面恶心善。
“走吧,你不还得上班儿呢么,咱们一起回去,顺便我也能帮你跟那胖经理说上一声,免得他再小题大做难为你。”
姜北拍了拍云泽肩膀,颇为爽快义气,直接就把问题全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可他话已经说完,云泽却仍是坐在床边未动,只低头看着地上的符灰,手里握着那枚金刚杵的挂件,抿住嘴角,满脸复杂。
姜北愣了一下,正要问话,却云泽已经摇头。
“我就不去了。”
他用力地张了张眼睛,胸膛深深起伏一下,旋即勉强笑着抬头看向姜北,故作洒然地耸了下肩膀。
“我刚刚已经想过了,这两天就收拾一下回老家,到开学的时候再回来。”
闻言,姜北又是一愣。
等他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正要开口说话,可云泽却已经把金刚杵挂件塞进领口,起身拿了扫把和簸箕开始清理房间里的狼藉,就连理由都没打算解释。
姜北张了张嘴,却又忽然觉得有些为难,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直觉告诉他,云泽的这个决定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已经考虑了很久,也犹豫了很久,只是始终无法下定决心。而这次的变故,又偏偏给了云泽可以下定决心的理由。
玻璃碎片被扫进簸箕,哗啦作响。
小狐狸被声音惊醒,回头看了一眼,张大嘴巴打个哈欠,尾巴摇到另一边,然后重新趴下。
到三天后的一早,北城南域列车始发站里,云泽在经过一番解释之后,才终于顺利地带着小狐狸登上了南下的列车。
灾变过后,万物更新,虽说城市已经重建,可如今世道却不比以往,人类不再是蓝星上唯一的智慧生命,而另有妖鬼横行,便总得余出一些地盘交给他族使用。便如今所见,华夏境内也就只有南北两城,秦川淮水于两城之间,使得两城各据一方。虽说这两城占地极广,又各自列出五域划分,却相较灾变之前人族所有地域,仍是小了许多。
而在城市之外,除却一些大小村镇尚有人族居住,其他地方便大多妖鬼横行。另一方面,虽说两城之间距离极远,是北城偏北,南城偏南,可交通也还算得上便捷。但如果真要扪心自问,只怕大多数人都是不愿轻易往来于两城之间的,觉得不太安全。
是也非也,各人自有见地。便如这一些个登车之人,有些是愁眉苦脸,坐立不安,也有些是神情淡淡,找到座位之后就靠着椅背安然入睡。
但云泽却从不忧心这些。
人生至此尚且不足一十八年,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云泽总要回去一趟看望家里的老人,哪怕爷爷不亲,奶奶亡故,也依然风雨无阻,从不间断。而云泽之所以年年如此,一来,是父亲曾在临逝之前有所嘱托,让云泽记得经常回去陪伴老人,不可无孝;二来,也是因为陶爷爷这般要求。
对云泽而言,老家山上就只三人最为亲近,其一便是早在十年前就于灾变中不幸逝去的父亲,其二,则是三姑膝下表姐孟支离。而这最后一个,便是住在老家山上与云老爷子为伴的陶爷爷。
陶爷爷真名如何,云泽也不知道,只知道老人姓陶,一身修为深不可测却从未见其出手,又跟云老爷子称兄道弟,乃莫逆之交,并且漠视玄术风水所言,妄自在院子里栽了一棵桃树,广袤无边。而据其所言,那桃树根须盘曲三千里,枝叶繁茂如天盖,向东北延伸,极其古怪。
桃树是一年一开花,花落结一果,得成长三月才能成熟,大如人头,通体赤红,皮薄有纤绒如雾而果肉细嫩,入口即化又汁水甘甜。便每年到了八月中下旬云泽回家时,陶爷爷都会摘下已经成熟的血桃送给云泽,定要他当面全部吃完才行,以免被人夺走,也惹得云老爷子每次都是沉着一张老脸只能站在一旁干看。
云泽曾经不懂,心里疑问许多,可如今却是明白了,那被陶爷爷唤作血桃的东西绝非凡物,只是功效尚且不明。可明白是明白了,云泽心里又因此生出了一些疑问。但陶爷爷不说,云泽也就不问,那血桃是他自幼便一直在吃的东西,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而每次回去,云泽也都会带上许多东西送给陶爷爷。
便如这头顶置物架上大包小包的,里面有各种新奇摆件小玩意儿占了多数,都是陶爷爷喜欢的,而除此之外便是许多孟支离爱吃的零食和带给云老爷子的几身新衣裳,以及带给其他几位姑伯兄姐的礼物,都是凡物,却也花了云泽不少钱。
虽说云老爷子和一些姑伯兄姐并不亲近云泽,却也不能厚此薄彼,生活再怎么拮据也得一视同仁才行。
云泽默默地叹一口气,随手就把票据丢进了固定在座位一旁的垃圾桶里,然后掏出手机,又把趴在他肩膀上的小狐狸抱到座位的角落里--列车的座位相当宽敞,足够一个成年人蜷缩着躺在上面,便给小狐狸腾出点儿空来也不难。而做完这些之后,云泽才斜靠在一旁的扶手上,继续翻阅手机里前两天还没看完的搜奇古书,来自于灾变前遗留的网络资料。
列车启动,一个看上去有些迷迷糊糊像是还没睡醒的姑娘忽然挪着步子从过道缓慢经过,年纪跟云泽相仿,个头不高,黑色长直发,穿着简单,牛仔热裤白色短衫,双腿笔直纤细,惹人注目,只可惜身材平平但却五官精致,格外耐看。
起初的时候云泽还不太在意,丢了黄符之后,云泽心情始终有些低落,便懒得理会其他。可当小姑娘又一次从后面走过来的时候,云泽就额外多看了两眼,觉得有些古怪。但小姑娘却并没有就此止步,停在云泽旁边的空位上,而是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四处张望,直到走过去不久之后又忽然停住,然后睡眼惺忪地看着一旁车厢墙壁上的座位号张了张嘴巴。
“哦又走过了。”
女孩儿的声音又软又糯。
车厢里本就安静人少,女孩儿一说话,就顿时吸引了不少人转头看来。
一些行为放肆之人更是直接吹起了口哨,满脸调笑之意,其他人便大部分都各自转过头去,当作什么都没见到,只一少部分冷眼观望,又或头也不抬,懒得多管这些闲事。
这在灾变后可不少见。
社会结构崩溃简单,重建却极难,尽管那些个圣地家族之流已经尽可能平定了人族动、乱,但修行者却大多漠视礼法,只讲强者为尊。便如今由修行者负责掌权人族,弱肉强食理念就越发深入人心,而往日里和谐的法治社会,也就永远成为了过去,变成了历史的尘埃。
云泽颇感无奈,已经瞧见了女孩儿手里拿着的车票,位置就在自己的旁边。可偏偏这姑娘像是睡傻了,行李都没有,就低头看看车票上的座位号,又抬头缓慢地四处张望,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虽说这迷迷糊糊又不太聪明的样子确实招人喜爱,但却不太容易活得下来。
眼瞧着不远处已经有个瘦如麻杆一样的男人起身往这边走了过来,云泽眉关微蹙,只得抬手叫她一声。
“哎,姑娘,你的位置在这儿。”
闻言之后,女孩儿一脸懵懂地转头看来,许久之后才终于意识到云泽是在叫她,“啊?”了一声,又瞧见车厢墙壁上的座位号,再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的车票,这才恍然,挪着脚步不急不慢地走了过来。
那瘦如麻杆一样的男人脸色立刻一沉,眼神阴冷地看向云泽。可云泽也知道这些看似胆大的家伙大多外强中干,有些本事却又在修行人中只能垫底,便回看过去,眼神平静,但却警告的意味十足。
而果不其然的,那人愣了片刻,旋即狠狠咬一下牙根,嘴里又嘟囔两句,之后才转身回去了自己的座位。
女孩儿安稳落座,却在收起车票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一脸没精打采地盯着地面开始发呆。云泽正觉得奇怪,打算把她叫醒,女孩儿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似得歪了下脑袋。
“行李,落在候车厅了。”
说完,她眨两下眼睛,又伸手去摸另一边,跟着就松了口气,然后侧过身去,把手枕也在脑袋下面,显然是准备直接睡上一觉。
可云泽却满脸古怪地伸手挠了挠嘴角,见着女孩儿真就打算睡觉了,只得摇头苦笑一声,弯腰捡起那张掉在两个座位中间缝隙里的车票,然后将她拍醒。起初的时候那女孩儿还不太乐意被人搅了清梦,直到云泽第三次叫她,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你的,过会儿还得检票呢,别弄丢了。”
云泽苦笑着把车票递了过去。
闻言,女孩儿愣了一下,低头看一眼车票,再伸手摸了摸裤兜,这才醒悟过来,把车票接了过去,然后迷迷糊糊地抬头看向云泽,嘴巴喏喏,像是在犹豫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不停地嘀咕。
“我应该说,不客气?嗯是,谢谢。谢谢。”
过了许久,女孩儿才终于确定下来,然后抬头看向云泽,重重点头道
“嗯,对,谢谢。”
“不客气。”
云泽只得扯着嘴角干笑一声。
那女孩儿一脸的没精打采,却又眨眨眼睛,忽然靠近一些,趴在扶手上歪着脑袋看向云泽,同时也带了一股并不怎么明显的腥甜味缓缓飘荡过来。
“我好像,见过你?”
“刚才,告诉你位置的也是我。”
云泽又干笑一声,不留痕迹地往另一边的角落里挪了挪屁股。
然后冲着那女孩儿伸出右手。
“我叫云泽,你呢?”
见状,女孩儿低头看了云泽片刻,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伸手跟云泽轻轻握在一起——尽管接触很轻,但女孩儿的手上却分明有着许多老茧,尤其指肚、虎口和几个近端指间关节的地方,老茧都是格外的明显。
云泽眉梢一挑,却又很快恢复,不动声色。
女孩儿迷迷糊糊,抬着脸看向云泽,唇瓣微张,许久之后才眨眨眼睛,似是刚刚回过神来。
“我叫子南。陈子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