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将陈子南送到了她所在的弟子房后,方才回去属于自己的房间。
屋里陈设极简,是除却两张床铺之外,便就只有一张书台。而在角落里的另一张床铺上,已经摆放了一些相当简单的行李,大抵就是云泽接下来几天的同居室友。却他此时不在房中,而究竟去了何处,云泽便无从得知。
放下行李之后,云泽并无四处闲逛的想法,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又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点儿的衣裳,跟着便按照木灵儿与云鸿仁在他临下山前的嘱托所言,继续静心入定,稳固如今稍有虚浮的境界底蕴,也好早日鱼跃龙门,开辟气府,才能将一些不可轻易示人的东西藏起来。便如那竹片也似的黑石人皇古经,也或云温章与雪姬所赠的符箓,都绝非寻常,须得好好保管才行。
而直到临近晚膳时,云泽才终于缓慢吐出一口浊气,停止了入定修炼。他体内经络中,气韵已经十分悠长,只是偶尔还会起伏不定,沉寂时犹若山间溪流,静谧无声,却到凶猛时,又如跳涧猛水,湍流迅疾,实难自控。而每当气韵奔走难以掌控时,他体内犹如炉火般炽热滚烫的澎湃血气也会同样沸腾起来,不会造成伤害,却会令其气息紊乱,虚浮难定。只是尽管如此,云泽体内气韵状况也较之先前要好上许多,便依着这般状况看来,或许在入学考试之前,还是有望尝试一番开辟气府的。
多一分实力,便多一分保障,毕竟就算云泽真的开辟了关元气府,也着实算不上出色。就先前一路走来,云泽也已经见过一些身上未着黑白锦绣袍裙的,大抵都是新生,实力如何不好说,但修为却着实有高有低,参差不齐。最强的一个是谁,云泽不知,或许就是陈子南,也或许另有其人,可那些已经身具气府修为,乃甚于筑了命桥的新生,人数可着实不少。毕竟就连最差的一个,都已经有了相当扎实的二品修为。
相较之下,云泽并无任何优势可言。
而若只凭先前九品武夫的修为便冒然前来,就必然毫无悬念,会惨遭淘汰。
再一口浊气吐出,云泽看了眼旁边床铺,仍是空空荡荡,便连其上摆放的行李衣裳都不曾有过挪动的痕迹,大抵是这人外出了整整一天,从没回来过。
却他人之事,与己无关。
云泽也懒得关心这些,无论是自暴自弃也好,或者过度自信也罢,既然对方并未打算临时抱佛脚,便自有他的道理。更何况少管闲事淡操心也是云泽一向行事的准则,就简单收拾一番过后便带上小狐狸一道出门,前往饭堂解决晚膳问题。
却云泽也才将将走出弟子房没多远,就忽然瞧见不远处的悬空石梯旁,两个身着虎纹兽皮衣的年轻男子正拦在陈子南的跟前,满脸凶狠地对她大声呵斥,引来了熙熙攘攘几十号人驻足围观。而在那两人身后,另有一个身着红衣绒裙的女子正俏脸含霜地抱着手臂,在旁冷眼观望。
“脏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一刻钟之内,从3207搬出去,要是敢不听话”
说着,左边那人拧了拧脖子,当即传来一阵咔咔声。
云泽远远看了片刻,忍不住上前混入人群准备瞧个热闹,但却从未想过出面制止,毕竟陈子南修为境界已达十二桥,倘若真要出事,也轮不到他这境界修为远有不及的小修士出手相救。
周围人争议论纷纷,云泽细听了片刻,方才明白此间始末,大概说来便是那身穿红衣绒裙的女子来历不小,是什么西北地区一流世家的千金小姐,名唤陆织锦,修为天赋相当不弱,已有气府境的修为,或许是往日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便纵然是前来学院学习,也偏偏与众不同地带上了两位家臣。而如此一位金枝玉叶般的掌上明珠,如今却要与人共用一间弟子房,尤其陈子南回去之后也并未梳洗,只顾着趴在床上睡觉,便外出整整一天到前不久才将将回来的陆织锦忽然见到弟子房里多了一个脏丫头,心生不满,便颇为无礼的要让陈子南自己搬出去。
而后续如何,云泽也大概就能猜的出来。
陈子南一向寡言少语,不爱说话,尤其一脸迷糊的样子,再加上满身泥泞,就看起来确实就像一个好欺负的,更何况她身上也并无任何修为气息,而陆织锦也大抵便是发觉这点,方才提出了这般要求,却想来也是会被小姑娘无视过去,亦或回应两句有的没的便算作罢。
西北地区云泽从未去过,却也有所耳闻,是环境极其恶劣,而风沙烈日如何暂且不说,便那唤作西北地区有万族林立的传闻,就足以说明许多。也正因此,西北地区的许多生灵,是无论人族也好,妖族也罢,便大多性情刚直热烈,脾气急躁,而那陆织锦想来也是这般性情,却又偏偏遇上陈子南,就如烈火冷冰一般。要说这两人之间不会发生什么矛盾,那才是真正的奇哉怪哉。
云泽咂了一下舌头,开始考虑是不是可以出面说些什么,当个说客,尽量帮着两边和解。
尽管他心中着实不愿如此,可毕竟日后就同为此间学员,尤其陈子南修为境界极高,说不得许多地方还要请她相助,便以此卖她一个人情也是极好。
先前云泽可是在人群议论中听闻,这西北地区一流家族的掌上明珠也不过方才开辟气府,却已被称赞为不弱,便大概猜到似乎很多东西都跟他原本想的不太一样。这一届已经来此报到的新生算不上很多,至少道目前为止被云泽遇见过的确实不多,而倘若弟子房的分配就只是按照顺序一个一个排列下来,便连他与陈子南一并算上,也才不过三十来个。可周围人却说气府境已然不弱,云泽就心下明了,或许是提前来此报到的大多都是这届新生中名列前茅的,方才让他产生了气府境也似是有所不足的错觉。
而一旦如此说来,陈子南十二桥境的修为就着实有些可怕了,大抵是属于凤毛麟角的那种,乃甚于能够比肩圣地古世家出来的麟子麟女也尚未好说。
人情未必能与金银挂钩,却许多人情都比金银更加值钱。
云泽心下还在暗自计较犹豫,一方面是着实不愿抛头露面,而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自己嘴笨,又没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身份修为,言语重量便就微乎其微,届时,那陆织锦又是否能够将他所言听得进去,便真就未必。
一边想着,云泽一边转头打量那位一流世家走出来的掌上明珠。
西北地区颇为干旱,风沙烈日,都足以让人闻之色变,而大多西北地区出来的人物,也都是肤色黝黑,样貌粗犷,似乎已经成了某种定性,也是环境使然。却眼下看来,那陆织锦虽说肤色偏黑,可长相却是极佳,身段颀长,体态玲珑,说不上何等诱人,却也有着一番别样风情。
毕竟是一流世家之女,哪怕西北地区环境恶劣,也仍是出了陆织锦这样姿色极佳的一等美女。
尤其一双线条笔直的双腿,吸引了在场许多异性的目光。
可观其脸色,云泽就大抵知道,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化解。
陆织锦俏脸含霜,正冷眼盯着迷迷糊糊还在打哈欠揉眼睛的陈子南,看不出有什么娇蛮之气,却大抵是动了真火,不会善罢甘休。
“呦,两个大老爷们欺负一个小姑娘,还真挺有本事啊!”
一群看客正私下议论纷纷,大多都是与腿有关,却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忽然就插了进来,引起众人侧目,而陆织锦身后的人群也颇为自觉的向着两边让开,露出声音来源。
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长近一丈,自带一股凶蛮戾气,一如它的主人一般,眼眸中闪烁凶光,脸上挂着十分野性的微笑,露出嘴角的一颗尖利虎牙。那女子肤色雪白,五官精致,而身高尤其亮眼,已然是不输云泽,黑发如瀑,扎在脑后,只在末端稍稍有些蜷曲,肩上扛着那柄十字重槊,上着交襟式黑底金纹无袖衫,下着金色云纹盘底练功裤,腰束玄丝玉带,脚踩金缕黑靴,让人看去第一眼就会觉得英姿飒爽,又野性袭人,却要再到第二眼,便会望而生畏,皆因她衣着暴露处,依稀可见纹有多条恶龙。
尤其那女子左臂虽然干干净净,可右边手臂却是一条黑龙盘绕而下,鳞片分明,利爪森然,而唯独可惜她整条小臂都缠着黑色绷带,瞧不见龙首真容,却也莫名有着一股凶煞之气隐约透出,令人肝胆生寒。
“开阳圣地的麟女顾绯衣?她怎么在这儿?”
围观者众,有新生也在其中,大抵是曾经见过,面露愕然之色。
人群中一阵哄闹,而云泽也清楚闻得,有些不可思议,却大致听到众人议论之后,才知道开阳圣地与执掌着北城南域的姜家素有往来,而开阳圣主与姜家家主更是相交已久,感情莫逆,方才因为一些别样的原因将顾绯衣送来此间,而非其他学员。
却有人问起其中因由,开口解释的那人就只能摇头,言语间说是在传言中与补天阁有些关系,而具体如何,便再不知晓。
“补天阁已经有人放出话来了,从今往后,只会通过这些学府招纳学员入内,而不再是广发邀书。说得简单点儿,就是补天阁那边有人嫌弃以前的方式太费力,这么做也就图个省事儿。明白了?”
顾绯衣忽然看向这边,青山黛眉略微挑起,面有不耐之色,可说完之后嘴里就又跟着咕哝两句,也不知道说的什么,却想来也是有些不太满意。
众人恍然,跟着便就话题一变,许多人都面带兴奋之色,说起了补天阁之事。
却顾绯衣那边忽然传来铛的一声重响,是将十字重槊猛地拄在了地上,落地时火花四溅,让人群陡然一静。
她一双凤眼扫视过众人,并未开口,却其中凶光就已经足够摄人。而紧跟着,顾绯衣便将目光定在了众人围笼之间的几人身上,依次扫过陆织锦与她手下的两位家臣,以及脸上仍是脏兮兮,带着不少黄泥的陈子南,却跟着便挑起黛眉,嘿的一声笑了起来。
“好像是我多事儿了。”
顾绯衣将十字重槊重新扛在肩膀上,转身走到白石栏杆旁,盘起一条腿坐在上面,又将十字重槊随手一插,底部尖端便径直刺穿了白石地砖,稳稳当当立了起来,跟着便拄着侧脸,神情间一副看戏的模样。
见状,许多人都是眉角一跳。
那白石地砖究竟多么坚硬,莫说老生,就连许多新生都已经心里有数,是不开气府者,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这地砖上留下丝毫痕迹,而纵是开了气府的,也不过只能勉勉强强留下些许白印便罢。可顾绯衣却不过随手一插,便将那块地砖整个砸碎,刺穿了过去,便着实有些吓人了。
十二桥境的炽盛血气波动,众人都可清晰察觉,却倘若仅就如此,也断然不能做到这般。于是乎,许多人都将目光望向了那柄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猜测重量究竟如何,顾绯衣的那纤细手臂的臂力又是如何。
而陆织锦与她手下那两位家臣见状也是心头一跳,却跟着就松了口气,毕竟顾绯衣已经不再打算插手。而那两个陆家家臣原本还被吓得脸色发白,畏畏缩缩,以为自己闯了大祸,却此时也是重新振作起来,满脸凶狠地再度看向陈子南,只是略微有些收敛。
“一刻钟,抓紧时间搬出去”
“够了!”
其中一人话没说完,陆织锦就忽然开口将其打断。
那两人面露愕然,有些不明就里,却也乖乖应是,退到一旁。
而陆织锦则是面有不耐之色,放下手臂,上前两步,来到陈子南的面前,却后者才刚刚捂着嘴巴打了一个哈欠,正满脸迷糊的揉着眼睛。
见她模样,陆织锦脸色就更加难看。
“你是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
“嗯?”
陈子南迷迷糊糊应了一声,跟着便胸脯起伏,做了一个深呼吸,却吐气的时候更像叹气。她伸手揉了揉肚子,声音软软糯糯说了一句“饿了”,又一脸没精打采地向着四周看了看,好不容易才找见悬空石梯,便径直转身走了过去。
见状,云泽不由地皱眉咧嘴,知道事情麻烦了。
那陆织锦大概也是因为顾绯衣的出现,已经有了息事宁人的想法,却陈子南这般行径,便无疑是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而周遭许多人也都没能想到,陈子南竟会如此这般,只唯独远坐在白石栏杆上的顾绯衣笑意更甚,怕是巴不得此事越闹越大,最好是能见血,这热闹才真的好看。
“欺人太甚!”
陆织锦已经被气得胸脯起伏,一双眼睛里的火光近乎能够喷涌出来,银牙也磨得咯咯作响。西北人自来便是如此性情,而她手下两个家臣则是脾气更加火爆,不由分说便大喝一声,抬手化爪,指尖泛出金光,带着凛冽风声,向着陈子南背后抓去。
倘若真要抓中,只怕就要皮开肉绽,被生生撕下大片的血肉。
那顾绯衣一双凤眼都笑得眯了起来。
而云泽却是脸色一变,就要开口提醒。
却他话还没能来得及出口,陈子南手里就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柄通体如墨般漆黑无光的匕首,被她反手握住。而在短短一瞬,原本身上毫无血气修为波动的陈子南也陡然迸发出一股格外澎湃的血气气息,直达三品境界。
大抵是只需三品,而并非只有三品。
陈子南难得将眼睛张开了些许,却也依然一副没有睡醒无精打采的迷糊模样,可她手中匕首却快逾鬼魅,侧步转身一斩之下,那抹黑线就已经掠过男子手指根部。而紧跟着,那男子手指未断血未喷时,陈子南又进一步,将匕首刺入其右臂手腕,继而长驱直入,一路滑过手臂末端,再一横斩,之后便将匕首收入腰后,消失不见,澎湃血气亦是消失不见,眼皮也跟着重新耷拉下来,唇瓣微张,又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揉了揉眼睛。
“饿”
陈子南抿了抿嘴巴,嘴里呢喃一声,转身就走,像是什么都没做过,亦或只是觉得踩死了一只蚂蚁。
可她先前的动作之快,便如云泽也只能勉强瞧见。
陆织锦已经完全愣住,一如周遭众人。
而那率先一步发难的陆家家臣是直至陈子南已经走上石桥,方才两眼一瞪,手腕上血流汩汩,蔓延出一条刺眼猩红的血线直到手臂末端,跟着就脑袋一歪,脖颈处血光喷涌,无力倒地。
他右手四指,方才齐根而断,血流满地。
稍稍落后一步的另一个陆家家臣见状,两股战战,忽然就噗通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惨白,满脸惊恐,是无论如何也没能想到,那个看似气息平平,毫无境界修为的脏丫头竟会如此凌厉。而至此间,众人也方才醒悟过来,却他们再度看向陈子南背影时的眼神,已是比之先前全然不同。
“到动手的时候才将血气瞬间调动起来,也难怪瞧不出修为根底。”
有人开口打破了此间沉寂,顶着一个锃亮的光头,颇为引人注目,像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正摸着下巴,满脸笑意。
“动作干净利落,迅猛果决,是个杀人的行家,劲力和血气也没有丝毫浪费,虽说那姑娘先前的血气气息只到三品,但她的真实修为只看血气凝练程度的话,怕是最少也已经贯通了三条脏腑正经了。”
“三条脏腑正经?那就是十二桥境三重天?一个新生?”
众人立时哗然。
但那年轻和尚却没再继续多说这些,而是看向正瞪大了眼睛愣在原地的陆织锦,连连咂舌,笑意更甚,是一如已经起身扛起十字重槊的顾绯衣般,一脸看戏的表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新生的入学考试还得有个将近一周的时间吧?依着先前那个小姑娘的性子,也不知道会不会记仇报复。毕竟啊,有些人只是看起来好欺负,可实际上却一点儿也不好欺负,而且还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行家。”
他声音不大,却也不小,足够被陆织锦听到。
闻言,那位来自西北的陆家明珠忽然身子颤了一颤,跟着便咬紧银牙瞪了那年轻和尚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小姐?小姐!等,等等我!”
事主已经离开,可人群却仍是未散。
学院里出了杀人之事,说大虽然不大,却说小也并非不小,主要还是得看身份,毕竟学院本是学习之处,亦是许多门派子弟进修之处,杀人之事不算常有,但也不少,而事情一旦发生,就终归得有个交代才行。
倘若死人身份寻常,便很快就能息事宁人。
而若来历不凡,就会有些风波。
却无论何种情况,都得当事人自己摆平,学院中人,是鲜少会有插手的时候。
云泽缓缓吐出一口长气,听见周围人口中所言,却是并无忧心。陈子南年龄与他相仿,却修为境界已然臻至十二桥境,便定然就是背景不凡,否则也不会修为境界远超陆织锦。而尽管云泽对她了解不多,可死的毕竟只是一个家臣,说些不好听的,这种人的性命就是不值钱,死就死了,无关紧要而已。而哪怕那个陆织锦真要追究,也断然闹不起什么大的风波,更不会有什么麻烦。
身份,背景,实力,金钱,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很快,空地上的尸体就被人处理干净,动手的正是那个眉清目秀的年轻和尚,围观众人也很快就他被全部驱散,云泽亦在其中。
而走过悬空石桥之后,云泽很快就发现了站在路牌下面的陈子南,她正呆呆地张着嘴巴仰头看着路牌标识,两只手还在捂着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过了许久才终于在云泽颇有些无语的目光中,走向了另一边与饭堂截然相反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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