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山人餐霞饮露、餐风茹雪,而当云泽真正走上这条路时,才终于发现书上所言终归只在书里,那许多由俗世遗留的藏书典籍也并不准确,只是过往古人对求仙问道的揣测猜疑,并无真凭实据。却依着顾绯衣所言,人食五谷杂粮,本是顺应天道,而于往复循环之中寻求超脱,才是问道求仙。便所谓餐霞饮露、餐风茹雪,并非就只是空谈,却要达到如书中所言那般辟谷不食的境界,就仍是远路漫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如此,便大抵就是天下修行人心中所念。
一晃五日,云泽才终于动手解去了包裹着双手双脚的厚实纱布。姜夔所赠的生肉续筋散效力非凡,如此重伤,云泽原本还以为他这凡人手脚都要就此废掉,便是云开已将体内最后残余的丁点儿药力全都榨了出来,帮助骨骼恢复,也让云泽心里有些没底。而如今纱布解去,双手双脚已然露出新肉,虽说仍有红肿,皮肤薄嫩,却若隐若无的紧实感也让他稍有安心。
这几日间,云泽吃食方面都由顾绯衣照看,尽管身为开阳麟女、身份可谓高高在上的顾绯衣从未做过这些,便着实有些毛手毛脚,经常会在一些不必要的地方出现疏漏,可终归说来也是尽心尽力。而在经过卷云台事件过后,云泽也对顾绯衣有些别样的成见,可话说到底,误会便是误会,解释开了也就没有什么,而那高高在上的开阳麟女能够放下身段,以实际行动弥补过错,就让云泽无论如何都不好记仇,主动尝试与她说话,缓解氛围,可却从未得到任何回应,便在几次尝试过后,就只得无奈放弃。
也或是顾绯衣心有怨念,便对云泽总是不理不睬,只在一日三餐时出现,结束后便兀自离去。
而如着姜北所言,顾绯衣就只是抹不开面子,方才冷面相向,毕竟她也有着开阳麟女的不凡身份,在外时便无论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就尽都代表着开阳圣地,可如今却在饭堂里当众做着仆从下人般的行径,就终归有些不太合适,便只能如此。可这番话自打姜北口中说出来时,顾绯衣也在身旁,而当云泽转头看去时,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子就直接整个儿地塞进了他的嘴里,让云泽有口难言,险些就被噎得背过气去,反而是姜北在旁咧嘴偷笑,作壁上观。好在那也是最后一个包子,何伟在一旁瞧见,颇有眼力地凑上前来,跟姜北顾绯衣各自打了招呼之后,一如既往地扶着被噎得直翻白眼的云泽离开,又在出了饭堂之后帮他拍背,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包子吐了出来,松了口气。
而自那之后的一连三日,云泽就对这事儿再不敢多提一句,每次都是乖乖吃饭,吃完之后就跟着何伟离开。
却这几日,何伟的态度是越发殷勤了许多,偶有好友前来找他,要一起外出花天酒地,何伟就都是不辞辛苦定带上云泽,便连他的那些朋友也是一般无二。
这群人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云泽当然心里门儿清,可他自来不喜那些吵吵闹闹,便尽都婉言相拒。却也因此,何伟就总是留在弟子房里陪着云泽,闲来无聊时,要么摆弄手机,要么蒙头大睡,但一日三餐却从未错过,都会准时准点儿扶起云泽,一并往饭堂赶去。而如此也并非毫无成效,尽管顾绯衣始终对他不予理睬,可姜北却总能与他相谈甚欢。毕竟这也是块儿顶大的招牌,不比顾绯衣差在哪里,尤其何家本就落于北城南域,能够讨好这尊地头蛇,扯着姜家虎皮做大旗,就比起能够讨好顾绯衣那条过江龙更让何伟喜笑颜开。
但话说回来,姜北毕竟也是姜家嫡子,虽然对外宣称只是姜家公子,可实质上是与麟子也一般无二,与何家地位可谓天差地别,有如云泥,他又如何能够看得上何伟乃甚于与其相谈甚欢,就绝非云泽这种未曾接触过这一圈层的人物能够揣度。
再者言来,姜家主管北城南域,坐落在真正的凡尘人间,不比那些人族圣地门派,各自居于深山又或洞天福地,就在这些家族社交的方面往来甚多,便只瞧姜北与顾绯衣对待何伟的态度就能看得出来。而言谈之间具体又该有着何种做派,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姜北就更是拿捏得当,对于一切都熟稔于心。便短短三日时间,何伟就已然成了姜北身边的随从一般,还偏偏满脸红光,笑得嘴巴都要咧到耳朵后面,更打从昨日开始,就除了饭时之外便再难找见他的踪影。
想来也是得了姜北吩咐,去帮他做些什么。
可这些毕竟是与云泽无关,也就懒得理会。
距离入学考试,只剩两日时间。
云泽解开手脚纱布之后,便一如既往地盘坐下来入定修行沉淀。
那夜卷云台一战过后,云泽一身血气已经完全沉淀下来,经脉气韵亦是根基稳固,便随时都能鱼跃龙门,开辟气府。而云泽也早已打定了主意,要在入学考试前就突破如今的境界关卡,方才在今日进行最后一次沉淀稳固,准备过后就要单独找寻一处隐秘之所,进行鱼跃龙门。
两个时辰后,时间已经临近正午,云泽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上刀匣,动身离开弟子房。
小狐狸也亦步亦趋跟了出来。
北临城南域学院说小不小,却真要说大,也并非很大。这一眼望去,除却中央浮岛之外,便只八座悬空台,各有其用,却并无隐秘之所。
而随着入学考试越发临近,学院中各级学员也越发多了起来,尤其那些未曾穿着统一院服的新生,放眼望去时,十人之中就有八人九人。也正因此,是连重新修建完成的卷云台这种以作修行之余放松心怀的场所都已经人满为患,而那些新生也是乐此不疲。便除却经阁这类不许新生随意靠近之处,就再无隐秘之所。
“头疼了”
云泽站在弟子房悬空台台阶前方,遥遥望着整个学院范围内到处都是人影绰绰,就着实有些无可奈何。
新生数量远超云泽先前想象,大多数人修为境界不过是在四品而至九品之间,便放眼望去,新生武夫大抵能在万人以上,可新生练气士数量也是不少,或许能有大几千。便这般数量的新生一同涌入此间学院,会造成这般景象也是理所当然。
而这般景象,大抵是要持续到入学考试之后才行。
而入学考试又要刷下多少新生
云泽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这在外城凡人口中与往常并无体制并无太多不同的大学,淘汰率竟会如此之高,赫然是已经到了百里挑一的可怕程度。
毕竟此间新生并非寻常凡人,是尽都度过了最难的一关,已经算是在问道一路迈出了最为重要的一步。天赋关卡,千里挑一,可学院正统的入门之争,又有百里挑一,便如此算下来,若非人间生灵基数庞大,加之各种圣地门派家族世家之类林立,亦有正统修行之法传承下来,就或许行遍三山五海,都未必能够见到多少真正的修道之人。
行路难,问道难,求仙更难。
云泽抿了下嘴角,面上却未曾露出什么悲哀之色。
若非此番回去老家山上,服下最后一只宝药血桃,如今的他,大抵也不过芸芸众生之一,是一如此间众人,终将会在不久之后的入学考试中被淘汰下来。
世事无常,世事如此,过往云烟无需缅怀,前路未知遥不可及。
小狐狸忽然咬住他的裤脚拽了一下。
云泽低头,有些莫名其妙,可小狐狸却已经率先跑了出去,又停在不远处回头看来,大抵意思便是要他跟上。
尽管有些不能明白小狐狸此行何意,可云泽也还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便一路穿过人海,越过浮岛,更乘坐电梯回到城中城,才终于是在报到之后头回离开学院。可小狐狸却仍是未停,而云泽也只瞧了眼电梯一旁那栋简陋木屋里,正为新生报到一事忙得不可开交的学长之后,就快步追了上去。
北临城南域学院悬停半空,却也位于城中城的最深处,而由此往北,便是一片深山野林,人烟罕至不说,更有猿啼兽吼之声回荡不休,异种兽禽接连出没,谈不上太过凶险,却也绝非常人可以随意涉足。
而在走出一段距离后,云泽也颇为敏锐地察觉到了脚下有灵纹神光一闪而逝。
“是学院的禁制?”
云泽眉头一挑,手指轻轻摩挲着先前乘坐电梯后还没来得及收起的新生磁卡。先前他脚下有灵纹神光出现时,这磁卡便一同震了一下,方才让云泽能够顺利越过那道禁制所在。
而若并非学院中人,亦或并未持有这般磁卡,只怕就要被拒之门外,不得入内。
小狐狸一跃跳上云泽肩膀,不再继续领路。
“你怎么知道这地方也归学院所有?”
云泽笑着伸手逗弄小狐狸,可却伸到一半时,就被小狐狸那双眼睛盯得心里一阵发毛,只得将手收回,也没再计较它是如何知道此间所在,兀自便深入其中,直到寻见一处无人的山涧水潭才终于停下脚步,跟着就伸了个懒腰。
山林静谧,猿啼兽吼之声遥不可及,周遭树木也郁郁葱葱,颇为隐秘,而若非隐约听见水声传来,怕是就要彻底错过。
“就在这儿吧。”
云泽心情大好,咧嘴而笑,已经决定了就在此处。而小狐狸闻言如此,也便跟着一跃离开,在那片环绕着整片水潭的巨大顽石上寻了一处还算舒适的地方趴下,打个哈欠之后就直接闭上眼睛休息假寐,再不理会其他。
可修行之人开辟气府,亦有练体练气之分。武夫修行血气精气,讲究一气通达,最重一口中气十足,才能驾驭一身血精滚滚犹如赤火熊熊,灼烫炽盛,游走于皮肉筋骨之间,如臂使指,而至一品鱼跃龙门开气府时,便要徜徉直下,以凶蛮气劲直接撞击脐下三寸关元所在,致使气府大开,底蕴喷涌,接引一身血精注入其中,一作沉淀蕴养,二作继续打磨,才能接续前路,筑建命桥。却练气士修行气韵,接引天地灵气为根基,行于奇经八脉,最重神识清明,而至一品巅峰开气府时,则是须得行走贯通任督二脉,将关元桎梏所在冲刷通畅,继而灵韵盘踞,蕴养根基,使经络气韵能够接引潜力底蕴,大抵等同由内而外开辟洞府一般,与武夫之道大相径庭。
而如今难就难在云泽应该如何选择。
他体内气韵流通,一品境界稳固,血气精气汹涌澎湃,如火炽盛,根基亦是牢不可破,便无论选择何种方式,都可开辟气府而无太多难处。却如此一来,一旦选择其一,便是认定了以此为主,而另一种,就会轮作辅助。
天下修行路,练体练气为主,多数人都是专心一意只修其一,毕竟人之精力有限,便大多从一而终。可除此之外,亦有补天士修习灵纹之道,便练体练气两条道路全都不能放下,须得一心三用才行,否则便会气不足不成势,血不足不成画,而灵纹勾勒稍有差池也将功亏一篑。也正因此,补天士一道颇为没落,哪怕是如姜家家主那般不可及亦不可望的强者也只在灵纹一道稍有涉及,而未曾深入研究。
却即便如此,这一整个天下也仍有许多补天士,却他们在修行一道同样有所选择,炼体练气不能全顾,须得一主一辅,才有望能够略得小成。
而如今摆在云泽面前的,便是以何为主。
却他正难以抉择时,又忽的想起另一件事。
“先前时候,院长说是破例让我只需要进行三等练体的入学考试,通过后就可以加入八班可练体练气各有三等,再加上一个补天士的班级,总共也就七个,又哪来的第八班?”
云泽踱步到一块潭边顽石上盘坐下来,眉关紧蹙。
而在片刻之后,他就猛地晃了晃脑袋,睁大眼睛用力拍了拍脸颊,啪啪作响,将那些杂念全部摒除脑外,跟着便再度陷入两边为难的抉择之中。
依着云泽心意,他是两边都不愿意稍有放弃,毕竟练体也好,练气也罢,境界修为都在一品巅峰,随时都可鱼跃龙门开辟气府,并无孰强孰弱之分,便难以抉择以何为主。毕竟一旦做出选择,为主的一道就占据气府蕴养的优势,另一边的修炼也就必然落后,而练体练气于灵纹之道又各自有着不同作用,是血气足则灵纹稳固,灵韵强则灵纹势大,各有优劣,便穷尽十万补天士,也无能论道孰是孰非。
若非如此,云泽也不会这般苦于两难境地,无法抉择。
便在许久之后,云泽还是只得暂且放下,是没能想出任何一个可以折中的法子,就将那枚形似竹片的黑石取出,托在掌心之中。
黑石体细而薄,色如浓墨,可以吞光,却唯独一行金色小字书写其中,字体古老,难明真意,而至今日,云泽也已经将它取出看过多次,亦是曾经通过网络搜寻类似字体,却从未有过分毫线索。
也似黑石中空,金色小字正沉浮其中。
不远处的小狐狸忽然抖了抖耳朵,抬头看来。
而云泽则是端着那枚黑石用手指缓缓摩挲把玩,不知应当如何才能看懂其中真意,苦思冥想许久也未能得建寸功。
“陶爷爷只说这黑石里记载了人皇所修古经的开篇首句,足够让我修到命桥境界,却也没说这些怪字应该怎么辨认,又到底是些什么意思。”
自言自语间,云泽始终愁眉不展,迫不得已之下,更是将那竹片形状的黑石摆在地上,跟着就举起一块一人多高的巨大顽石砸了上去。便在轰隆一声过后,那黑石仍是安然无恙,可巨大顽石却落到一个四分五裂的下场,让云泽愣了许久都没能回过神来。
而在之后,火烧、水煮、刀劈,是但凡云泽能够想到的法子,便尽都用了一遍,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却纵然如此,那黑石金字也依旧稳如泰山,岿然不动,反倒是把云泽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直接仰面一倒就躺在了地上,手里那柄由孟支离锻成相赠的寒光映月刀也便跟着铛啷一声,掉在一旁。
不远处的小狐狸看了许久,忽然起身抖了抖毛皮,之后才从那块石头上跳了下来,走到近前。
云泽还躺在地上穿着粗气,苦苦思索着是否还有其他方法,忽觉手指一疼,转头便瞧见是小狐狸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血珠汩汩,顺着手指滑下,很快就将他握在手里的那枚黑石染透。而不等云泽开口训斥,那向来岿然不动的黑石就陡然变得赤红发热,短短片刻过后,更是滚烫无比,将没能来得及将其丢开的云泽手掌都烫的嗞嗞作响,冒起一缕黑烟。
“啊——!”
云泽惨嚎一声,当即翻身而起,手掌也一并松开。
而那原本浓黑如墨,如今却是一片赤红的黑石悬空不落,其中金色小字更是绽放出千丝万缕若有还无的黯淡辉霞,跟着便有一圈又一圈依稀可见的涟漪自那黑石上扩散出来,并不如何耀眼,乃甚于可以说做格外朴素,可莫名气机流转之下,一种无上威压隐隐浮现,就让人心胆皆震,不寒而栗。
云泽瞳孔颤抖,却如今再要如何也已是不能。
那黑石上的莫名气机流转,已经将云泽镇在原地,便莫说手脚,就是连发丝都已经无法动弹。
黑石悬空,滴溜溜旋转,荡起阵阵涟漪扩散,可那无比浩大的气机威压并未曾惊动各方,就连金字绽放辉霞也是格外黯淡,似是一切从简,更似返璞归真。而在云泽眼前,那黑石很快便慢慢停了下来,它通体赤红,犹如鲜血,却紧跟着就仿佛被烈火一点一点燃烧融化,变作灰烬,消散于风,又唯独留下那些金色小字,凭空浮在云泽面前,游曳不定。
辉霞仍是黯淡无比,而那金字也只悬停片刻就逐渐化开,重新融作一团,纠葛繁复,也似被人拉扯一般,逐渐成型。
“道!”
仅只一字残留。
紧随而至的,是那单独一个“道”字金光剥落,似如金箔一般,风吹而散,偏偏凋零,独剩“道”字之上说不出的古朴无华,黑白之色,点点滴滴,艰难相容,满目斑驳。
一阵风来,那单独一个“道”字,也终究是化成飞灰。
云泽尚且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道”字终于散尽之时,他也便恢复了自由之身,却他跟着就脸色陡然一变,是其体内经络之中气韵流转,忽然就变得不受控制,兀自游过奇经八脉,贯通任督所在,更在之后就自主盘踞在脐下三寸关元之所,沟通他体内尚未开辟的气府中的潜力底蕴,使之蠢蠢欲动,透出生机盎然。
而除此之外,他那一身蓬勃血气亦是滚滚而动,同样不受控制地汹涌沸腾起来,汇聚一处,徜徉直下,声势之大颇有些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雄伟壮观,是在云泽不敢置信乃甚于格外惊恐的内视之下,以凶蛮气劲轰撞关元,带起滚滚雷鸣之声无比浩大,极为可怖的震颤至理,更是传遍五脏六腑,全身上下。
短短瞬间,云泽肉身脐下三寸关元所在就猛然绽放金光,耳边也似有着“咔嚓”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猛然打破,一股蓬勃生机便陡然喷涌而出,直贯四肢百骸。
气府成,金光现,一阵靡靡道音便自其中传来,越发宏大,像是大道天音,又像玄妙至理。
可云泽却也承受不住气府开辟时的蛮横气劲,张口便喷出一片血光,直挺挺地仰面倒地。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其犹张弓欤”
北临城南域学院,饭堂。
顾绯衣独自一人双手环胸坐在固定的位置上,面前桌上的饭菜动也未动。而其虽是在闭目养神,可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杀机从她身上蔓延开来,让整个饭堂里除却姜北之外的所有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乃甚于是连吃饭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而此时正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坐在她斜对面位置上的何伟,更是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满身冷汗。
那柄十字重槊就正插在何伟面前,与他隔了一张饭桌。
重槊体黑刃红,其上有腥光游曳,蠢蠢欲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