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珠砸在伞上,噼里啪啦一阵作响。
云泽恍恍惚惚,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那间茶舍,更不知自己如今身在何处,便在如今回想,也只依稀记得好似临走之前,景博文一脸的清冷模样,面如刀削,剑眉星目,是个仪表堂堂贵公子,却怎奈何那双眼睛太过吓人,乃甚于在云泽记忆之中,逐渐就将他一身的雍容贵气都抹去,仅仅只剩那双寒光迫人的眼眸。
一阵激灵灵的冷颤过后,云泽方才惊醒,也恰好身旁忽然急速行过一辆车,溅起的积水将他淋了个满头满脸。尽管那辆车上坐了许多人,却是谁都未曾愿意停车回头多看一眼,只顾一路呼啸着,很快就拐过前面不远处的一条岔路消失不见。
云泽呆呆愣在原地看了片刻,再低头瞧一眼自己满身脏水的模样,也只得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让满腔迟了许久才终于升起的怨怒委屈全都平静下来,再四周瞧一瞧方向,确认无误之后,方才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回到学院。
尽管送酒一事并不着急,可毕竟也是迟了许久,而且院服也只一件。若是换做他人也就罢了,但云泽毕竟已经拜了身为刑罚堂长老的席秋阳为师,就怎么都不能再回去换上自己的衣裳到处乱逛,得以身作则,不能破坏学院规矩才是,免得落人口舌,反而是让席秋阳不好处理,便只得尽量抖了抖这一身的脏水就直奔2010号弟子房。
开门之人云泽认得,是那日第一次来到学院时,在学院下方木屋里负责新生报到事宜的学长,嘴巴相当厉害,能一口气说出很长一段话,让云泽记忆犹新。
但此人到底姓甚名谁,云泽也只是前不久才刚刚知道。
而在房间里,那眉清目秀光头锃亮的罗元明则是正盘腿靠墙坐在床铺上,嘴巴都快撇到天上去了,一脸的不服模样。
却不等陆家平开口说话,屋里就传来了那老道人的声音。
“你啊,一是懒,二是扣,什么时候能把这些毛病全都改了,毕业也就理你不远了。嘿,臭小子,瞪什么瞪,不服啊?为师也不过就是用了你的几个学分换了银钱买酒喝,身为弟子,孝敬师长那是应该的!更何况为师这情况你也不是不知道,月俸给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为师塞牙缝的呢!怎么,还真当为师愿意喝那又酸又涩的劣酒?有钱谁不愿意喝好酒?所以这事儿还是得怪你,身为弟子,却整天就知道偷奸耍滑,比猪都懒,也不想着勤快点儿多赚几个学分给为师买酒喝!嘿,还瞪?!成!你小子要是能在今年年末的学院大比上把那瑶光圣地的狗屁麟子干趴下了,为师以后就再不碰你一个学分!”
说到最后时,老道人显然是已经有些气急败坏。
耳闻如此,云泽满脸古怪地瞧了眼正杵在门口同样满脸古怪的陆家平。
“同学,你这是干什么的?”
陆家平上下打量着满身脏水的云泽,显然是已经将他忘了。
云泽方才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一拍关元气府所在,将那黑陶罐子取了出来,。
“师父他席长老说,这是他给那位老道人前辈的还礼,让我送过来。”
“这”
陆家平瞪大眼睛,将云泽单手抱在怀里的黑陶罐子瞧了又瞧,又特意打开罐子看了一眼,跟着就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回头看向正梗着脖子从床上跳下来,口口声声嚷嚷着要跟老道人签字据立协议的罗元明,这才松了口气,一把拉上云泽就要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却方才走了没两步,正来到桌前准备准备好生教训一番罗元明这个不孝之徒的老道人,忽然就瞥见了门口的云泽与他单手抱在怀里的黑陶罐子。
“站住!”
老道人脸色一沉,立刻就将两人叫住。
云泽还没弄清究竟怎么回事儿,就见到正准备拉着他尽快离开的陆家平当即一滞,变脸也似的,面对云泽时还满脸懊恼,却在转过头之后,就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小人的模样,将被他挡在侧面的云泽让了出来。
“嘿嘿,师傅,席长老让人给你送酒来了。”
这陆家平这番话说完之后,老道人还没能接上话口,旁边的罗元明眼睛一瞪,立刻就气急败坏指着老道人鼻子跳脚大骂,将那些所谓的尊师重道、礼义廉耻全都抛在了脑后,什么话都敢说,什么话都敢骂,乃甚于就连“为老不尊”、“老王八”、“狗贼”之类的脏话也都一股脑地骂了出来,被老道人阴沉着脸一挥袖直接扫了出去,在地上连着滚了几圈,最终还是咚的一声撞在了墙上才终于停下。
却那实实在在的一声闷响,是让站在门口的云泽和陆家平都忍不住心头一跳,瞧着墙角下面已经两眼一翻歪七扭八昏死过去的罗元明一阵龇牙咧嘴。
可那老道人却是冲着已经昏死过去的罗元明冷哼一声,嘴里念叨一声“兔崽子”,之后便就负手回去陆家平的床铺上,将一条腿盘在床沿,另一条腿搭在床边,解下腰上悬挂的青玉葫芦就将里面剩下为数不多的酒水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再哈出一口酒气,美滋滋地砸吧两声,全然没有身为前辈修士山人老道该有的超凡脱俗与仙风道骨,反而比起那些街头小巷的老酒鬼也没差多少。
“还不进来,杵在那里干什么呐?”
老道人至此方才瞥了眼依然站在门口的两人。
闻言之后,云泽下意识瞧了眼身旁的陆家平,却见到对方已经进了屋,便再低头瞧一眼自己满身脏水留下的污点,一时间有些踌躇不定,不知是进是退。
老道人瞧见云泽模样,当即咧嘴一笑。
“嘿,你这小子,脏就脏了,进来吧。”
“是。”
再一次得到许可之后,云泽才终于松了口气,将伞收起,进了屋里,却也只是一脸拘谨模样地站在床边,不敢太过随意。
一来是生怕自己身上的许多泥点子脏了屋里的东西,二来也是得守规矩才行。而如罗元明那般大逆不道,胆敢指着老道人鼻子破口大骂的,下场如何,已经显然是已经十分清楚。
但老道人却从不在意这些所谓的规矩与繁文缛节,自顾自脱了鞋就歪着身子坐上陆家平的床铺,又挥手摆下一张案几,冲着对面的位置抬一抬下巴。
“坐吧,不必太过拘束,老道我还是很好相处的,而且极少与人动怒,更不会随便打人。先前你见着的那些,也就只是个意外。”
闻言,云泽忍不住回头瞥了以眼不远处墙角地下躺得歪七扭八的罗元明,心下暗自一阵诽谤,却也毕恭毕敬如言脱了鞋子,不顾陆家平一脸幽怨的模样坐了上去,跟着便就将怀里那只黑陶罐子摆在案几上,推到老道人面前。
“家师席秋阳说,这是给您的还礼。”
“嘿,客气,太客气了!老道我也没做什么,怎么好意思呢!”
瞧见这个,老道人脸上顿时也就笑开了花,口口声声说着不好意思,却是一点儿也不避讳地直接将其打开,凑近了深深嗅上一口那根本谈不上酒香的酒香,一脸迷醉。
“好好好,如此,老道我就却之不恭了!”
嗅罢之后,老道人立刻就打开了那只青玉葫芦的塞子,手指一勾,黑陶罐子里的酒水便立刻震动起来,卷起一条细流凭空飞起。那黑陶罐子里是足足三大缸的酒,却在此时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下降,不过短短片刻就一滴不撒地全都进了那只青玉葫芦,看得云泽一阵目瞪口呆。
“家平,去,给为师弄点儿蚕豆花生下酒菜来,多买点儿,下酒菜要买好的,为师请客!”
老道人晃了晃酒葫芦,迫不及待美滋滋喝了一口,跟着便就从怀里摸出两枚金币丢给了方才脱鞋上床的陆家平,将见惯了老道人抠抠搜搜只为省下钱来喝酒的陆家平惊得同样目瞪口呆。
可这一口酒喝罢,见着陆家平手里端着那枚金币仍是愣在原地,老道人当即眉头一皱,有些不满。
“还愣着干嘛?抓紧时间去,多出来的钱你就当给你的跑腿费了,麻利点儿!”
“还有跑腿费是,弟子马上就去!”
越发震惊的陆家平表情夸张,却也反应极快,不等老道人再次催促就立刻翻身下床,生怕老道人忽然反悔似得,鞋都没能来得及穿好,一路趿拉着就飞也似地跑了出去,短短片刻就不见人影。
而越发有些拿捏不清这师徒三人到底是何种秉性的云泽则是有些不敢说话。
“老道我今天心情好,云小子,你有什么想问的,想说的,尽都可以问出来,老道我见多识广,总能给你解答解答。”
云泽抬头瞧了眼老道人,想了许久,也仍是摇头。
见状,老道人喝酒的动作一愣,沉吟片刻之后,方才摇头一叹。
“你这小子啊,秉性倒是不错,就是有些太老实了,容易受欺负,遇见什么事儿、什么问题,也总在心里搁着,有人看出来了问一问,你也就顺便说一说,能得到答案最好,得不到也没什么,大不了自己去想。倒不是说闭门造车出门合辙不行,只是有些事,就是得问。当然了,你经历尚浅,见识也少,所以很多问题其实就摆在你眼前,可你却根本看不到,更想不到,便是好不容易终于有个机会能让你问清楚,也全然把握不住。”
老道人歪着身子曲起一条腿,将胳膊架在膝盖上晃了晃那只青玉葫芦,听着里面酒水晃荡的声响,斜着眼睛看向云泽。
“就像现在,正摆在你眼前的就有两个问题,可你却根本考虑不到。”
“两个问题?”
云泽愕然,忍不住低下头去细细思量,却怎奈何苦思冥想了许久,也不曾意识到这两个问题究竟是什么。
见状,老道人无奈一翻白眼叹了口气,不再弯弯绕绕,直言道
“第一个问题,就是你得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修行,哪里才是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席秋阳的学问我看过,很不错,非常不错,这话我也跟他说过,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但你肯定不明白。老道我也不再跟你多说那些没用的,直白来讲,就是这所谓修行,修的其实是道,而这道,便是天道。可往古来今修行之人,都在走着同一条顺应天道的修行之路。”
“顺应天道之势,感受天道至理,窃取天道气运,如此,是为贼,也是往古来今这一整个天下的修行之人都在走的道路。可席秋阳的修行学问却并非如此,乃甚于与之完全相悖。在他的学问里,并不认为修行之路就非得修行天道不可,还可以通过感受天道至理来修行自己的道,在天道这条最大最拥挤的道路一侧,学着它的模样另外开辟一条独属于自己的路,尽管这条路必然满布坎坷,却毕竟不会拥挤,而一旦披荆斩棘走过去了,在你身后,就是数也数不清的追随者,他们会沿着你的路走下去,并且不断开拓、完善、铺平,最终成为又一条崭新的通天大道。这,就是席秋阳的学问。”
老道人说着最通俗易懂的话,满脸正经。
“任何一条路的开辟都不容易,哪怕现在这条已经拥挤到千军万马独木桥的修行之路,也同样如此。你可知,这条路在最初开辟之后,还未经过进一步的开拓、完善和铺平的时候,其实并无命桥境,那十二桥境原本也在气府境的前面,与你如今所知的境界划分谈不上天差地别,却也有如燕雀鸿鹄。这些修行自身的境界,孰前孰后,差别虽然不大,但也确实有着一定差别,尤其命桥境的出现,最是将这条原本满布坎坷的羊肠小道铺平开拓成了通天大道。”
“命桥境,筑命桥,乃是沟通两个天地的桥梁。对此,道家有个说法,叫两重天地四个阴阳,这其中的一重天地两个阴阳便是生灵之身躯魂魄。而在命桥境出现之前,那一整个天下无数修士,还真没几个能够做到修道有成的,一条羊肠小道,真正能够走上去并且走下去的就只稀稀拉拉几个人,端的凄凉不说,偶尔还会有人无端暴毙。可自从命桥境出现之后,羊肠小道就忽然变成了一条相对平坦了许多的通天大道,更多人都能走上去了,更多人都能走下去了,也就变得人满为患了。而如此变故,皆因这一座横在气府上方的桥梁,命桥的存在能够更好地促使修行之人感受天道至理,引导天地灵气入体,也能避免气府中的血气气韵过满则溢,在不慎之时于出入之间发生冲突。若非如此,在命桥境出现之前,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修士在气府境圆满之时突破不成,反而无端暴毙。”
“可除此之外,命桥的存在还能更好地规整修行之人体内的血气、气韵,以及元炁的出入往来,而在命桥境前后,修行之人的手段强弱也可谓天差地别。命桥越宽,血气、气韵,乃至元炁的出入往来就越是顺畅,数量也越多,同样的搏杀术在同一境界施展出来,就无疑是命桥更宽的修士威力更大。因此,哪怕是在席秋阳的学问里,筑命桥,也是一个重之又重的关键所在,而他的方法哪怕是在老道我的眼中看来,也足以担得上是匪夷所思。但具体应该怎么筑命桥,老道我就不再多说了,以免越俎代庖,反而被人责怪。”
老道人轻轻咂舌,末了又补充一句
“我就只再多说一句,有关你筑命桥一事,席秋阳早已为你准备妥当,一旦到了时候,自然就会告知与你,就不必过多操心。”
老道人针对修行一事说了许多,大多都是云泽从不知晓,也从没想过的,只有极少极少的些许才曾有所耳闻,便一直以来,都如听天书,怔怔无言。
可老道人却根本不管这许多,话已经说过了,能听懂几分,能听进去几分,全看云泽自己的记性,毕竟这其中也不过就是一些寻常人无从知晓的隐秘罢了,知道以后有好处,不知道也没什么坏处,而真正值得悟一悟的地方,却是极少极少,大抵等同九牛一毛那么少。便在老道人看来,云泽肯定察觉不到,也悟不出来,更何况这个他性子太过软弱,就算察觉到了,也断然没可能悟得出来。
故而,那深藏在着许多言语背后的深意,其实都是说给另一个云泽听的。
“第二件事!”
不等云泽回过神来,老道人忽然舌绽春雷,声音猛然在他耳边炸响,好似将他一身血气气韵都震得沸腾了一瞬,让他险些是将面前的案几都给掀飞。
老道人瞥他一眼,忽然满脸古怪地笑了起来。
“你就不好奇,景博文那小子跟你说的皇朝,为何就只是因为一个没能完成的委托,便可盛极一时,至今不衰?”
闻言,云泽一愣,旋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可老道人却是直接厚着脸皮信口胡诌道
“老道我也只是恰好外出路过那间茶舍,又恰好听到了你二人的谈话,更恰好赶在你前头回来。”
话是如此,可其中真正恰好的,恐怕也就只有第一个。
云泽抬着眼睛看向老道人,只敢在心里暗自诽谤。
“你这小子,表面老实,可心里却不老实。”
老道人冲着云泽翻了一个白眼,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却尽管如此,老道人也并未生怒,只是略作斟酌之后,面上神情再一次变得格外正经。
“暗杀瑶光圣主这件事儿,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是一个笑话罢了,毕竟那也是一方圣地之主,又岂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摘去头颅?若当真如此,那这一代的瑶光圣主也就只是一个笑话罢了,乃甚于会牵连导致整个瑶光圣地都变成一个笑话。所以啊,依着老道来看,恐怕这事儿从最开始就只是一个幌子,是瑶光圣主和皇朝联手演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能够让皇朝名声大噪,进而得到更多的暗杀委托。但这也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而另一个方面,恐怕就是为了敛财。”
“敛财?”
“对,敛财,毕竟人命可是相当值钱的东西。但这也就只是老道我自己一点儿上不得台面的猜测罢了,并没有任何真凭实据。你也就听过便罢,莫要在外多说,否则一旦惹恼了皇朝和瑶光圣地,这世上还真就没有几人能够保得住你。”
老道人轻轻点头,目光望向手里的青玉葫芦,眉关紧皱。
“可话又说回来了,暗杀瑶光圣主本就值得怀疑,那可是一方圣地之主啊,灵决古经、搏杀大术、灵株宝药,在如此庞大的修炼资源之下,从最初的寻常弟子,到后面的瑶光麟子,再一步步走到如今,瑶光圣主的本事手段究竟如何,早已盖棺定论,没有任何争辩的必要。更何况暗杀瑶光圣主这事儿啊,且不论成与不成,其中牵扯就实在太多,咱们便只说其中最难让人理解的两点。其一便是立下委托之人,那时的皇朝尚且声名不显,也就只在南城一代有些威名,却偏偏就有人敢将这种必不可能完成的委托交付皇朝,是得多大的仇,多大的胆,才能做出这种事?要知道,一旦皇朝将那立下委托之人的身份公布出来,胆敢付出重金暗杀瑶光圣主,便无论这人是种什么身份,都必然会遭受到瑶光圣地的猛烈报复。”
言至此间,老道人手里晃着青玉葫芦,忽然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终于皱着眉头咂舌一声,继续开口道
“这其二,便是皇朝又如何有胆接下这种委托?那瑶光圣地毕竟也是位列人族九大圣地,是人族当中最顶尖的、底蕴最厚重的几个势力之一,而这世上杀手组织固然不少,却终归只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鼠辈罢了,暗杀年轻一辈的麟子麟女、暗杀各个势力有着私人恩怨纠葛的寻常长老,就已经到了极限,可偏偏皇朝却接下了这样一个没人敢接、也没人能接的委托,且那时皇朝派出的杀手也不过方才入圣罢了,全然不足以完成任务,乃甚于很可能连瑶光圣主的面都见不到,就会被人直接处理。可极为古怪的是,那入圣强者几次三番仗着身法手段非比寻常,进入瑶光圣地,暗杀瑶光圣主,从来都不曾真正成功,却也每次都能重伤逃脱,而直到最后一次进入瑶光圣地,才终于一时不慎,被人毙于掌下。可这般说法毕竟只是瑶光圣地的一面之词,而其中的真相又究竟如何,便无人可知。”
老道人忽的摇头一笑。
“但依着老道我的看法啊,那出身皇朝的入圣杀手,恐怕根本就没死,只是暗地里从瑶光圣地离开之后,就改头换脸又改名换姓,继续为皇朝效力。”
老道人知晓的隐秘极多。
这是云泽现下心里唯一的想法。
而这些本就与他相差了足有十万八千里的东西,云泽也就只是当作故事来听,却对于其中的暗流涌动与勾心斗角从未多想。毕竟无论皇朝也好,瑶光圣地也罢,在云泽看来,那都是坐落在天上云端里的仙人宫阙一般,只有鸿鹄大雁神龙飞凤才能有所触及,而如他这般在满地泥泞里挣扎求存的蝼蚁,就是望而不及。
老道人喝了口酒,瞥一眼云泽面上神情,而后便将随意摆在案几一侧的双腿收回,盘在一起。
“暗杀瑶光圣主一事确实是让皇朝天下闻名,却也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毕竟那次之后,不光瑶光圣主没死,就连皇朝也还一样活跃,就让许多人都暗自回过味儿来,猜到了这档子端的离奇的破事儿就是瑶光圣地联合皇朝演的一出戏,只是没人敢说。而真正让皇朝盛名已极乃甚于至今不衰的,实则该是另一件事。”
说着,老道人忽然闭口不言,停顿了许久方才开口
“皇朝联合瑶光圣地,成功围杀云,温,书。”
闻言,云泽一愣,猛然睁大双眼,满脸愕然地看向老道人。
而见到云泽这番模样,老道人表面上是在一脸平静地喝酒,可心里却也同样翻起了惊涛骇浪。
尽管早便已经对此有所猜测,可当这件事从他口中说出,又得到了云泽最直接的反馈时,老道人也依然觉得心脏一阵狂跳,说不出是激动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只知道自己是过了许久才终于借着酒劲将其按捺下来,可一直以来始终规规矩矩坐在对面略显拘谨的云泽却至今也没能缓过来。
可老道人却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继续说下去。
他缓慢吐出一口酒气,将青玉葫芦摆在一旁,面上神情比起先前讲解修行学问的时候还要更为严肃认真。
“云温书,两千年前横空出世,但却无人知其出身来历,而其首次现身时,方才不过一十六岁,却已经有了炼精化炁的绝高境界,更在第一战便对上了如今的瑶光圣主,也是那时的瑶光麟子,只凭一记搏杀真解便将其彻底击溃,乃甚于可以说做体无完肤。而经此一战之后,云温书便立刻盛名远扬,被誉为天纵之资古今第一,毕竟是方才不过一十六岁的年纪,却已经有了炼精化炁的绝高境界,更推演出了极其完整的搏杀真解,便是纵观往古来今数个时代,也无一人可及,哪怕那些曾经称霸了整整一个时代的大道王者,都较之相去甚远。也正因此,有人曾说,那时的云温书光芒之耀眼,绝不止盖压了整整一代人,更照亮了整条历史长河,是真正有望能够证道成仙的人物。”
“但俗话说得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而云温书的光芒毕竟太过耀眼,就惹来了无数杀机,更有数之不清的老一辈人物心甘情愿舍下脸面,用尽手段,只为将其彻底扼杀。那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凶险,却无论过程如何,云温书每次都能活下来,更能让那些胆敢对他露出獠牙的无知之人付出惨痛代价。而随着一次次险死还生,一次次历经磨难,云温书身上的光芒也就跟着越发耀眼,似是天纵之资用之不尽,一路高歌猛进,修为猛涨。十八岁炼炁化神,二十三岁炼神返虚,三十岁炼虚合道,随后便以百年之身悟道入圣,三百岁立为圣人,八百岁成就大圣。”
老道人一阵唏嘘,眼观云泽已经平静下来,却仍是兀自开口继续说下去
“可如此人物,又怎么会走寻常人都在走的修行道路。也正是因此,云温书一朝成就大圣,举世无敌,却又在短短一年之后,便极为果断地斩道化凡,封闭气府,从头再来。如此,对于他人而言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却怎奈何从那之后,云温书便不再出世,音讯全无,而直到整整七百年后,方才以炼虚合道大能境再度出现在世人眼中。却其甫一现身,便立时斩了天璇圣地的一位大能长老,更将那时已经悟道入圣、继位一方圣地之主的瑶光圣主打得重伤遁逃,随后便借机突破,硬生生是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独属于自己的无敌大道,将整整两代人全部踩在脚下。”
挑挑捡捡还算顺畅地说完之后,老道人才终于喘了口气。
尽管他面上看来是格外的平静,可心里的澎湃激荡又如何能被外人所知?而除此之外,老道人亦有许多小心谨慎,生怕说错什么话,将一些早已入土为安,变成了黄土一抔的陈年旧事翻出来,被云泽知晓,反而另外生出许多已经没有必要的麻烦。
便如那些个至今也仍是日日思君不见君的红颜知己,便如那些个早已化成云烟的恩怨情仇
而也正是因此,老道人此间才会忽然沉默不言,低头在心里将先前说出的那些再反复咀嚼揣度一遍,以免有所疏漏。
可云泽的此时的神情却极其复杂,只当老道人口中的这个云温书与他父亲是重名,却也正是因此,才会觉得心理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毕竟他那个软弱无能、只会忍气吞声的父亲,与故事里这个意气风发、披荆斩棘走出了一条无敌大道的人实在是相去太远。
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的云泽,只得默默一叹。
而老道人也终于松了口气,是确认了自己不曾说错什么话,可接下来要说的,却又让他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开口,便只得仰头看向别处,待到皱着眉头打好了腹稿之后,方才续上前面的故事,继续说给云泽听。
“最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吧,皇朝之所以能够盛名已极,乃甚于至今不衰的真正原因,其实并非是胆敢暗杀瑶光圣主,而是成功围杀云温书。”
老道人方才开口,心情正无比复杂的云泽就当即一愣。
却不待云泽说些什么,老道人便深深一叹,眼神深处有着隐藏不住的悲戚黯然,继续说道
“那件事,距今方才不过短短二十年,过程如何,老道我就不再多说了,你就只需要知道,参与围杀云温书的,主要就是瑶光圣地与皇朝,但其中必然还有云温书的其他仇人,只是这些人不曾露面,也就无从知晓。而最终的结果,则是云温书被人打碎了命桥,虽然拼死一搏逃了出来,却也将底蕴彻底耗尽,从此一蹶不振,化归凡人。而在其消失之后,就再也无人知晓其去向。”
说着,老道人忽然话锋一转。
“近古时代,也便十年前的那个时代,乃是人皇治世,而其为求仙路,于三万年前以大神通将一城凡人化入自己创造的小世界,为俗世红尘,极为狭小,便是灾变之前,你所在的俗世界。而在当时,人皇更是以非人之道斩去了这些凡人原有的所有记忆,断绝其修行之路,使其变作未曾教化的野人,试图通过万物发展的过程寻到开辟仙路的可能。而在俗世之外,则是真正的天地人间。人间三万年,俗世三百万年,人皇通过这样的方式是否真的找到了开辟仙路的方法,老道我并不知晓,但在十年前,近古人皇确实是找到了手段强夺天道底蕴,助其道侣证道成王,实现了从未出现过的同一时代两王者。却这般行事,便可谓之是逆天而行,而打破了天道之下原有规则的人皇妖帝,则在妖帝突破的一瞬间,就遭到了天道摒弃,无时无刻不在降下雷劫。尤其真正出手逆天而行的人皇,雷劫最甚,更使其境界受损,险些跌下王者之境,便只能在迫不得已之下,立时动身破天关,却终归未成,双双陨灭在登仙路上,造成了俗世之人口中的灾变,更在人间留下无穷祸患。”
老道人此番所言,要比云泽以往听到过的都更为详细。
可云泽却有些听不懂老道人说明这些究竟意欲为何。
而在短暂沉默之后,老道人忽然极为严肃地看向云泽,就连语气也变得格外沉重。
“俗世,人间,一世两界。这一整个天下,洞天福地极多,可事先便知俗世存在的,却是极少。”
老道人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
“一只手,也数得过来,便连老道我也是从云温书那里听说,方才知晓这世上还有一处俗世存在。”
“而那日瑶光圣地与皇朝联手围杀云温书却被其侥幸逃脱之后,他们就曾派出所有人力寻找云温书,近乎是将整个天下都翻了过来,只为斩草除根,以免留下后患。可即便如此,也始终无人能够找到他的一根毛发。”
“尽管这些只是瑶光圣地与皇朝的一面之词,可若当真如此,那除却俗世之外,老道我就再也想不到云温书还能有什么其他去处。”
言罢,老道人看着逐渐呆住的云泽,忽然将语气放缓,却他搁在案几上的双手是不知何时就捏紧了拳头,整个人都显得格外小心,又极为紧张。
“你父亲,是叫云温强,还是云温书?是否脸上终年不见血色,而且骨瘦如柴,体弱多病,哪怕只是一点最轻微的风寒,也要卧床许久才能勉强恢复?”
闻言,云泽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说不出话来。
尽管老道人说得并非很明白,乃甚于一言一语之间都在尽可能地避免直接说出那个在他心里早就已经酝酿了许久的答案。可云泽却也听得出来,这是需要得到他的亲口承认才行。
必须是亲口承认。
哪怕云泽始终有些无法相信。
那个在他印象里从来都是软弱无能、只会忍气吞声的父亲,又怎么可能会是故事里那个意气风发、一身光芒照亮了整个历史长河的人。
尽管他们都叫云温书,可毕竟一个在人间,而另一个,则是在俗世
但老道人这番口中所言,却让云泽再无任何侥幸。
天方夜谭!
云泽忽然觉得今日在老道人这里听到的一切都是天方夜谭,却偏偏又是如此真实。
他猛地回过神来,狠狠地一巴掌直接扇在自己脸上,而在“啪”的一声脆响之后,云泽的侧脸很快就变得又红又肿,乃甚于鼻血横流,直接流进嘴里。
腥咸的味道在口中缓慢散开,云泽的呼吸也变得越发粗重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任凭鼻血流淌滴落,在他掌心里砸得四溅粉碎。
而后,从颤抖,到逐渐平静。
可老道人却始终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打了自己一记耳光,按捺住心底里的迫切与恐惧,等待着他的回答。
迫切于知道最后的答案与他心中所想一般,却同时也在恐惧着最后的答案与自己所料大相径庭。
而在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声若蝇蚊地缓慢开口道
“父亲,有两个名字,一个叫云温强,一个叫云温书。”
“周围的邻居都管父亲叫温强,但老家的亲戚却管他叫温书。最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问过父亲,为什么老家的亲戚都说他叫云温书,可周围的邻居却说他叫云温强。可父亲却告诉我说,他有两个名字,一个是在老家用,一个是在老家之外的地方用,没什么分别。”
“而自从我记事开始,父亲的脸就一直都很苍白,母亲也经常骂他是个病鬼,稍微有点儿伤风感冒就下不了床,早晚得病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