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被说作“陌上人如玉”的景博文,在这一刻终于是第一次丢掉了所有体面,大惊失色。好歹云泽是不再继续吃了,正扭过头来一脸惊愕的看着景博文,可小狐狸却依然吃得津津有味,一口一只水饺,也不管是韭菜鸡蛋还是猪肉大葱,只管咬住了就往嘴里吞,再一口一瓣腌蒜,好生自在。
“景公子”
云泽见着景博文这般模样,瞧了眼摆在一旁腌制得恰到好处的腊八蒜,忽然满脸古怪。
“景公子,从没见过腊八蒜?”
“腊八蒜?”
景博文一愣,略有些艰难地吞了一口唾沫,旋即皱起眉头。
“好像听说过。”
言罢,他又转过眼神看向那大半袋色泽翠绿的腌蒜,总觉得颜色有些不对,太过诡异。
人食五谷杂粮,无论贫穷富贵,只要并非修为境界极高,可以餐霞食气,辟谷不食,就终归离不开这些土生土长的东西。可即便如此,那些修为境界极高的各族修士,一身修为也绝非凭空得来,同样须得一步一个脚印慢慢修炼才行,也曾吃过五谷杂粮,只在这一方面,可谓天下大同。
但毕竟有些人吃的都是珍馐美味,而有些人吃的则是随手而为。
便在此间说来,云泽见过的,吃过的,景博文却未必见过吃过,一旦反过来,就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无论云泽也好,景博文也罢,吃过见过的这些,除了都在本质上脱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而其他方面,又有着极大不同。
一瓣腊八蒜,便是其中道理。
或许这种颜色在景博文看来就是与毒无异,可在云泽看来,却再正常不过。
反而是觉得景博文有些过激了。
“腊八蒜这东西,真要说起来,也就是一道民间小吃样的东西,正常来讲应该是在俗世纪年法中的腊月八日腌制,腊八代表了快过年,也代表了一年的最后几天,而蒜字则是代表清算,取了谐音之意,就是在临近年终时进行过往一年的清算。一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们也要彻底算一下,这一年我们到底得到了什么,到底赚了多少钱,生活过得好不好,所以才会有了腊八蒜这种称呼,就是清算一年我们的得与失。”
云泽顺手夹起一瓣腊八蒜,格外详细地说着。
“这东西真的没毒,只是因为醋泡的关系,才会出现这种颜色。我是觉得挺好看的,而且味道很好,很适合在喝粥吃面吃饺子的时候做搭配。”
说完,那瓣腊八蒜就被云泽丢尽了嘴里,似乎是在告诉景博文瞧,这东西真的可以吃。
但最重要的还是免费,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只是这句话却被云泽藏在了心里,没好意思说出来。
而景博文也确实已经看穿了云泽的那些小心思,只是未曾揭穿罢了。
可便云泽已经说了这么多,景博文也还是有些畏之如虎,皱眉盯着那足足有着几十瓣,能够凑成一小堆的腊八蒜,迟疑许久,才终于在身上摸索片刻,找出了自己平日里近乎完全不用的手机,上网搜了大半天,才终于将信将疑地重新放下。而其再重新看向那份与腊八蒜摆在一起的水饺时,又开始面露犹豫之色。
始终偷偷瞧着景博文的云泽见状,就大抵猜到又是洁癖作祟,总觉得这种地摊上的食物不太干净,便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筷子,别过半个身子解下了挂在腰上的绣荷钱袋,极为仔细地数了一遍其中所剩的金银铜币,暗暗估算日后需要用到的花费有多少,又能从哪些地方省下多少。
便在许久之后,云泽才终于算清,可以拿出十金三银六铜来请景博文吃顿好的,只是以后的日子就要过的紧巴巴的了。
摸摸叹了口气之后,云泽回过身来,正要开口给自己找个台阶,也给景博文找个台阶,却愕然见到那从来都在各种方面极为讲究的景公子,竟是已经端起了那份水饺,手里的筷子也已经伸向了袋子里的一瓣腊八蒜,只是哆哆嗦嗦了许久才终于勉强夹住。
而在他终于瞧见云泽正扭头看来时,景博文忽然吞了口唾沫,咧嘴一笑,却是比哭还难看。
“本公子,上网搜过了,这东西,挺好,不错,醋泡蒜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者说了,本公子也不是什么矫情人,既然云兄弟已经花了钱,就没有白花的道理”
说完,景博文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那瓣腊八蒜,脸上一副即将英勇就义的模样,整整鼓足了二十分的勇气,才终于下定决心,将那瓣腊八蒜直接丢进嘴里,又夹了一只水饺也跟着丢进嘴里,却是死死闭着眼睛,好像被他搁在嘴里的不是蒜和饺子,而是捻子已经被点着的炮仗一样,好半天才终于嚼了一下。
尽管早就知晓景博文有着严重洁癖,在很多方面都有着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特殊讲究,可眼见于此,云泽仍是有些无言以对。
不过是路边摊的饺子和从没见过的腊八蒜罢了,又何必做出这样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
云泽不再管他,夹了一只饺子递给小狐狸,也免得它再自己扒拉袋子,随后又递上一瓣腊八蒜,就让往日里大多时间都只能跟着云泽吃些清水菜汤的小狐狸吃得比什么都香。
眼见于此,云泽心里忽然有些说不出的难过滋味,便就一口都不吃了,把剩下的全都给了小狐狸。
“这东西”
景博文忽然开口,一脸古怪地低头盯着手里剩下的水饺和一旁的腊八蒜,迟疑许久才继续说道
“还不错。”
说完,景博文就摇头失笑一声,也似是想到了自己先前的失态模样,觉得实在有些可笑。
“本公子曾在仙宴阁吃过一种名叫糖蒜的东西,二者味道相仿,但这腊八蒜却是少了一些甜味,多了一些酸味,更能开胃,而且要比糖蒜那种酱菜更脆一些,倒是让本公子大开眼界了。”
“若是如此就能将景公子的洁癖治好,那才是令人大开眼界。”
云泽闻言也笑了起来,第一回觉得景博文这人还不错。
尽管其出身高贵,大抵便等同云泽一直以来认为的山上仙人一般,即便并非餐霞食气仙风道骨,也得是超然凡尘之外。可如今却是肯为照顾他的面子,鼓起勇气尝试一番,就足够让云泽对其刮目相看,一改往日里“翩翩公子,不与世俗同流”的看法,好似一位临尘谪仙的身上忽然多了一些烟火气,便让他这本就出身烟火气中的凡夫俗子多了一些亲近感。
“治好是不太可能的,而且怕是这辈子都不可能治好。再怎么说,本公子也是个讲究人,已经成了习惯,只是今天例外罢了。”
景博文冲着云泽翻了个白眼,同样一口饺子一口蒜地吃了起来,跟小狐狸有的一比,还在嘴里含糊不清道
“这也就是看在云兄弟你的面子上,而且本公子也相信你的为人,不会欺骗也或糊弄本公子。可若是换了别人,哪怕是姜北顾绯衣,本公子也定要将他揍得亲妈都认不出来!”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古人诚不我欺。
只是景博文的变化实在有些太大,忽然就彻底放开了自己,便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一身烟火气越来越重,好似有些收不住的苗头,就让云泽忍不住暗中咧嘴,生怕景博文从此以后真就一直都是这般模样,从一个翩翩公子变成了凡夫俗子,会惊掉不知多少人的下巴。
尤其景家。
云泽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试想着景博文在回去景家之后也是如此嘴上不留把门的,而若被景家知晓他便是这所有一切的始作俑者
云泽忽然有些后悔,应该早些下定决心大出血的。
也好在景博文吃完了那一整份水饺之后,很快就整理仪容,闭上眼睛呼吸吐纳,重新张开双眼时,就已经回到了原本该有的翩翩公子模样,更特意开车前往附近不远处的一家商店买了两瓶水,全都被他拿来作漱口之用,以免说话时会有异味。
而现下时间还早,景博文也就在问过了云泽的意见之后,直接驱车赶往福泉巷,在福泉花园唯一一道大门附近停下守株待兔,以免发生意外,被王正良提前出门躲了过去,就得再等一天。
入夜。
入夜过后两个时辰。
始终凝神戒备的云泽和一脸百无聊赖的景博文才终于精神一震,留下小狐狸直接开门下车,是终于瞧见了福泉花园大门口里走出了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平头男人,还没怎么睡醒,却是一脸的横相,而周遭过往邻居也似是早就知晓此人不善,眼见于此,便尽都小心翼翼躲得远一些,以免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这尊煞神看得不顺眼了,还得平白遭殃。
对此,王正良不屑一顾。
都是些半老徐娘罢了,皮肤不白,屁股不翘,既没有风情万种,也没有婀娜多姿,王正良就连多看一眼都嫌弃,就更别提那些裤裆里面长了鸟的。便是真的看不管了,非得出手打人不可,王正良也都是顺手捡个什么东西才行,懒得碰一下,生怕脏了自己的手。
毕竟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朝五晚九,只能点头哈腰听人差遣的王正良了。
而在相较之下,还是上次那个被他在路上见到,一时色心贼心大起,直接掳走的小娘们儿好,不光是皮肤嫩的都快掐出水来了,更是个还未尝过鸟儿滋味的嫩苞。
一念至此,王正良立刻咧嘴一笑。
“可惜了,应该让她再多活两日的。”
王正良在嘴里念叨一句,一边在心下暗自回味,一边朝着自己早已订好了位置和姑娘的酒吧走去。
姑娘是不错,只可惜身上的钱太少。
王正良皱起眉头,思量着应该把谁当成下一个走了运的大财主,是那个不入流家族里的公子哥,还是那个最近两日恰好来到北城南域的小门派里的外门弟子。
而在逐渐走过闹市,拐入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胡同时,王正良却忽然脸色一沉。
巷子两头都是马路,后面是一条步行街,而前面则是一条大马路,就只需要走出巷子,拐过去再走不多远,就是王正良早先订好了位置和姑娘的地下酒吧。可偏偏就是这样一条被夹在两座高楼中间,左右距宽十分狭窄,只能勉强允许两三人同时经过的昏暗巷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笑容玩味,穿着与那嫩苞衣着上花纹相仿的年轻人。
王正良做过不少杀人越货的勾当,又在北城南域住着,自然就知道那姑娘的一身衣着究竟意味着什么,也知道眼前这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而身为修行中人,王正良也断然是比寻常人知道的事情更多一些,对面这年轻人,身上分明有着十二桥境练体武夫的气息波动,尽管王正良见识有限,认不出这年轻人的跟脚来历,却也知道自己绝对惹不起。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气府境,已经拦住了他的退路。
王正良略微低头,再也没了继续回味嫩苞滋味儿的心思,悄然放慢了脚步,很快就在身前身后的两人之中做出了选择。
柿子还是得挑软的捏。
更何况那枚硬柿子实在有些捏不动。
“前人有句话,叫面由心生,本公子总觉得这句话说得不对。”
景博文将手中折扇啪的一声打开,笑意玩味,只借着小巷两边的依稀灯光,也能将王正良一副凶神恶煞虎背熊腰的模样看得分明。
“姜兄也是这般长相吓人,虽说算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可终归心地不坏,至少是比本公子要好上太多太多。而本公子评价好人坏人的标准也很简单,比本公子好的就是好人,比本公子坏的就是坏人,所以这世上肯定是好人多出坏人不知多少倍。”
“而真能做到比本公子更坏的,杀人更多的,虽说手指脚趾加在一起也算不过来,但其实真没多少。毕竟,本公子也是那种动辄就要杀人全家的人,而且还是老弱妇孺,一概不论。”
“你杀人肯定没有本公子多,但却肯定要比本公子更坏。要杀人,杀便是了,何必要虐杀。是也不是?”
说到最后一句时,景博文忽然踮起脚尖略微抬头,视线越过中间人高马大的王正良,看向更后方手里提着那柄寒光映月刀的云泽。
而云泽在见到了景博文的动作后,又略作思忖,方才摇了摇头,答非所问。
“我觉得你还不算太坏。比他好太多了。”
他知道景博文这是在为了帮他缓解紧张情绪,毕竟也是第一次面对这般凶恶的亡命之徒,不仅要分出高下,更要决出生死,与先前在学院中与顾绯衣,与犬肆的两战截然不同,哪怕是有景博文在旁掠阵,也稍有不慎就会命丧此间。
届时,便是想救,都未必能够来得及。
云泽不断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有关眼前这亡命之徒的那些资料。
灵兵利器,灵纹符箓,搏杀术,以及一把被王正良始终揣在后腰上的手枪,威力固然是比不上怀有俊的那件稀罕货,却也对气府境修士有着极大威胁。
若是距离远些,还能凭着观察手指扣动扳机进行躲避,可一旦在近身之下被指住,就再无任何逃脱空间。
云泽可不敢将自己能够透体而出的一身血气气韵当作保命手段,毕竟从未尝试过,若是能成,自然皆大欢喜,可若不成,就得付出极大代价。
而在另一边,景博文则是有些愕然,旋即失笑。
他可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
也从来没人觉得他是好人。
能说出这番话的,云泽还是第一个。
景博文忽然有些感慨,觉得可能是自己今天对他有些太好了,或者是云泽还没怎么见过自己杀人的模样。
但当初在仙宴阁的时候,应该见过才对。
“那就是本公子今天对他太好了。”
景博文自言自语点了点头,又忍不住摇头叹了口气。
“那份水饺和腊八蒜,本公子真不该吃的。”
而被如此视若无睹的王正良则是眼神越发有些阴狠,已经完全止住脚步,并且将脚尖的位置往侧面不留痕迹地转了一转,只待一个足够完美的时机出现,以便突然暴起,将身后那方才不过气府境的学员修士当做突破口,直接冲杀出去。
可云泽虽是有些放松自己,却也只是不再如先前那么紧绷,而眼神则是一直都在王正良的身上,便连他脚尖稍稍挪动了那么尚且不足一寸的距离都看得十分真切,不敢存有分毫马虎大意。
他很清楚,前路已经被十二桥境的景博文拦住的王正良,是必然会将他选做突破口,随时都有可能竭尽全力忽然暴起伤人,乃甚于杀人夺命,或是直接掏出所有底牌,将他挟持作为人质,只为自己能够逃出生天。
毕竟所谓亡命之徒,从来都是不择手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