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以北,天高水阔。
略作休憩之后,黑衣小童重新化出本体,身高百丈的叱雷魔猿,一身皮毛颜色漆黑,遍体附着紫色雷霆,两只铜铃大的眼睛橙黄深邃,有着源自骨血本性中的凶残暴戾难以自抑,脚下缩地成寸,迈步跨越高山,行走时伴随雷云浩荡,声势浩大,速度极快,穿越过水泽沼地,所过之处,满地狼藉。
而在其肌肉虬结的宽阔肩头,左边盘坐着双手插袖的花白胡子老道人,神色复杂,几次回头看向右边肩头上迎风而立的乌瑶夫人,欲言又止。
被庇护在翅膀下的雏鹰,是长不大的。
这个道理,老道人几次想跟乌瑶夫人说一说,却也在心中知晓,这位未亡人是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在北城南域的城中城里购置一处居所,以便暗中庇护。
可道理终归是那个道理,更何况学院里有他在,有席秋阳在,一个实打实的圣人境界,一个虽然只有大能境,却也随时都能破开桎梏,一举迈入圣人境。且要真正说来,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一旦放下心中芥蒂,直接越过入圣境界突破圣人境,本事理应更在他这已经突破十多年的圣人之上。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毕竟在上一代的璀璨辉煌之中,虽然云温书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了整整两代人,可在其之下,当年的杨丘夕就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二。
第三第四还有待辩驳,有些人说是如今的瑶光圣主,也有人说是如今的姜王,可无论如何,在那个繁盛已极的时代,云温书这天下第一,杨丘夕这天下第二,都是无可争辩更无法撼动的事实。
有如今已经化名席秋阳的杨丘夕在,老道人觉得根本不会有问题。
更何况,道理是真的有道理。
当年那个群雄争锋的时代,又有哪个不是杀出的一身的威名?
老道人深深一叹,迎着狂风愁眉不展,心下暗自盘算着,以叱雷魔猿这般脚程,大抵还得三五日时间才能抵达。
要不就趁着现在还未走远赶紧说上一说?
老道人又偷偷摸摸瞥了乌瑶夫人一眼,然后立刻暗自摇头,又是深深一叹。
乌瑶还是那个乌瑶,一旦认定了什么,决定了什么,在如今这个天下,或许就是谁都不能让她再轻易改变决定。毕竟这世上唯一一个能让她乖乖听话的,已经死了整整十年了。
老道人伸手抹了把脸,再重新将双手插入袖口,一阵唉声叹气。
北临城南域学院,殿前广场上。
血光喷溅,溅出三丈有余,甚至是直接落在了广场边缘一些学员的脸上。
子弹射穿地砖,本就已经近乎支离破碎的地面也就又多一个不算太大的深坑。
出土俗世的稀罕货固然不堪重用,但却也是实打实的威力极大,人也好,妖也罢,哪怕妖族肉身天生就要比起人族更强许多,可终归是有修为境界摆在那里,怎么也不能只凭身体就扛得住子弹威力。
出身一流妖族,骄纵跋扈的犬肆,饮弹而亡。
尸体无力倒在地面上,发出噗通一声。
巨大的后坐力也让云开再难把持,全长一尺有余的稀罕货从他脸颊侧面倒飞出去,远远砸在地面上,迸溅火花,发出当啷啷一阵金铁脆响。
咣——!
带着明显颤音的巨大锣声响起。
学院二长老神色平平,走上前来瞧了眼躺在地上已经彻底死透了的犬肆,又看一眼手掌微颤的云开,继而看向人群中的某个方向。
“来了来了,不用催!”
罗元明满脸嬉笑,在一片死寂的殿前广场上显得格外突兀,一路小跑着凑上前来,规规矩矩面向二长老抱手鞠礼,继而便就转身去到另一边的深坑旁,在那犬氏老仆的跟前蹲了下来,嘴角几乎咧到耳朵后面,冲着深坑里已经脸色灰败,两眼浑浊的老仆打了个响舌。
听见声响,老仆勉强艰难转过头来,看向光头锃亮的罗元明。
后者面上笑意更甚,习惯性将双手插进袖口,冲着老仆抬了抬下巴,开口道
“你家麟子的尸体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可就给带走了!”
半死不活的老仆,浑浊两眼里忽然多了一些生气,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身体忽然就开始剧烈颤抖起来,狠狠喘了几口粗气,艰难开口道
“要!”
“还要啊?”
罗元明忽然有些可惜,一阵咂舌,转头看向倒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犬肆之后,又重新转过头来看向老仆,好声好气道
“老爷子,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更何况你家麟子是真的已经死得透透的了,就算你家主子手里真有造化圣药,也已经救不回来了。所以呢,就只是一具尸体罢了,就算真的带回去那也就只是一具尸体而已,终归都要入土下葬的,以后看见了还得觉着心里难受。这样,您老爷子倒不如干脆不要了,回去之后也跟你家主子说一声,就当卖我一个人情,让我带走,赚了这五十学分,大不了等我学分到手之后咱俩平分,换成金币也有二十五枚呢,不少了。”
罗元明苦口婆心,一阵摇头叹气,继续言道
“您老就体谅体谅,做学员的赚点儿学分不容易,更何况我家老爷子还爱喝酒,我呢,也得多赚点儿学分给他老人家买酒喝。咱们再商量商量,物尽其用,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闻言之后,那躺在深坑里的犬氏老仆两眼暴突,睚眦欲裂,恨不能将其剥皮拆骨地死死盯着罗元明,怒火冲天。却到头来,也仍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忽然一口逆血上涌,直接喷了出来,脑袋一歪,立刻昏死过去。
眼见于此,罗元明愣了一愣,回过神来之后又一阵皱眉,伸手戳了戳那犬氏老仆。
“老爷子?老爷子?嘿,你这老头儿别睡啊,我正跟您谈生意呢,分您一半儿真的已经不少了!得嘞,看在您老年事已高的份儿上,小子我再吃点儿亏,给您三十,怎么样?醒醒,醒醒,成是不成您到说句话啊?!”
眼瞧着罗元明一阵耍宝,心下明清的学院二长老也是脸色黝黑。
他当然知道罗元明是存了心的想要气死这个犬氏老仆,可如今人都已经昏死过去,再说其他也是无用,就当即黑着脸重重咳了一声,盯着罗元明的眼神也有些阴沉。
罗元明见状,又是一阵咂舌,嘴里嘀嘀咕咕地埋怨着“老人家脾气太大”什么的,只能不辞劳累将一人一尸就此带走,暂且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等着这犬氏老仆苏醒之后,再将尸体带走。
却亲眼瞧见这些的许多学员,尤其那些出身俗世,原本还因忽然见到学院内比死了人,觉得心头沉重,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修行之路就是千军万马独木桥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的部分学员,都是一阵龇牙咧嘴,暗骂罗元明没有人性。
可在此之外,哪怕是相对而言已经安全许多的院内月比,就已经出现了死人之事,而且死的还是一流妖族中的堂堂麟子,就让这些人越发明白,这个世道究竟何其残酷。
一年第八班的许多学员,出身来头都是极大,对于死人之事,并不看重。
他们真正见过的残酷要更多,也更早就已经理解到了如今这个世道的残忍本质——不是我杀人,就是人杀我,既然已经走上这条路,那就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要独善其身,根本不太可能,有的只是运气好坏罢了。
而在此之外,这些人想的更多的则是另外一件事。
几日前,云泽吞服宝药,有金光透体而出,将他们之中许多人都吸引过去,那时罗元明便莫名其妙为云泽护法,乃甚于忽然出手杀了隐元圣地出身的孔汉博。当时他们虽然口中未说,可罗元明和陆家平的理由终归有些让人不能信服,这一个又一个人精又怎么可能完全相信。却在如今,再回想那日之事,原本还在将信将疑的许多人,也就彻底相信了罗元明当真是为学分才会故意杀人。
但在另一方面,罗元明堂而皇之出手杀人之后还能听不见半点儿风波就息事宁人,其本身又有着怎样的跟脚底气,就越发惹人好奇。
可终归说来,不该打听的别打听,才是真正的安身之道。
一众人沉默无言,个别人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学院就只是学院,可如今看来,自从补天阁对外宣布的那件事后,哪怕只是北临城南域学院这种偏隅之地,也是变得水深难测起来。
而在除此之外的另一件事上,许多人也都各自有着许多计较。
云泽已经拜入席秋阳门下,到今日方才终于大白于天下。
难怪敢杀人。
“有刑罚堂长老做师父,出身俗世的泥腿子也成了一条地头蛇,什么世道”
有人低声感慨,愤愤不平,却又很快被人捂住嘴,小心翼翼瞧一眼玄青殿前不动声色的席秋阳,见到这位从来都是不苟言笑的刑罚堂长老好像不曾听到,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诸如此类者,不在少数。
人间百态,始见一斑。
咣——!
带着明显颤音的锣声打断了许多学员的窃窃私语,学院二长老已经回到铜锣一旁,而在场中已经无力为继只能躺在地上的云泽,也已经被重新捡起了那件稀罕货的怀有俊匆匆忙忙抱起来,一路小跑着回去弟子房。
以下克上的挑战,一人只能战一场,这是规矩。
也正因此,对于云泽的离开,并没有谁还敢多说什么。
姜北与景博文不必继续逗留,当即转身离开,一路追着怀有俊,直奔弟子房。
而无人敢于挑战的顾绯衣也是同样转身,只是顾绯衣在离开之前,又开口叫上了小狐狸。原本她是打算让小狐狸依着往常模样,跳上自己肩头,带它离开,可小狐狸却是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自顾自便就转身往回走。
顾绯衣虽然无奈,却也只得跟上。
青雨棠端坐不动。
尽管这位青莲圣女同样有心前去查看一番,可她毕竟深知始终都在注意着自己的视线实在太多,一旦起身离去,哪怕有着充足借口,也必然会给云泽招来无尽祸端,就只能暂且按捺不动,等待上午的院内月比结束之后,再避过众人视线,前去查看。
锣声至此方才落定。
学院二长老目光扫视过在场众人,缓慢开口朗声道
“是否还有人继续挑战?”
话音方落,第五班自始至终都在昏昏欲睡眼皮打架的陈子南便就强行清醒了几分,起身而出。
去年夏天,皇朝颁布的杀生榜上第一人,以亲手斩下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摘下榜首的刽子手人屠,早已并非隐秘。
消息是从犬肆那里传出,尽管无人胆敢随口议论,却亲眼见到这位貌似慵懒家猫一样的小姑娘迈步走出时,正常广场也都立刻变得死寂,甚至是连呼吸声都全部压制下来。
学院二长老平静自若,看向陈子南。
“一年第八班的在场学员,选一个。”
“哦。”
陈子南冲着二长老轻轻点头,旋即看向第八班的席间众人,目光扫过之后,很快便就颇为随意地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南城妊家出身,妊思真。
陈子南忽然打了一个哈欠,但却只是打到一半就没了后续。
小姑娘扁了扁嘴巴,秀眉轻蹙,有些不太舒服,旋即继续看向脸色着实有些阴郁难看的妊思真。
“我只杀人。”
声音软软糯糯,可却让所有学员都莫名觉得心头一寒。
尤其妊思真,姣好的面容上,面色当即一片惨白。
除却鲜少的几人之外,哪怕这些出身来头极大的八班学员,也都只有命桥境罢了,毕竟并非麟子麟女,只是世家子弟也或圣地弟子,在各家各派中有些名头身份,却也不是顶尖,便连麟子麟女候选人都算不上,哪怕是在修行前期,修为境界不太容易出现太大悬殊的情况下,也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修为不济。
但麟子麟女与寻常弟子子弟之间真正的差距,还是在于各自手段与搏杀经验。
可谓天壤之别。
而去年夏天杀生榜公布时,就已经亲手斩下了十万八千九百三十六人头颅的陈子南,或许手段是与那些麟子麟女相差不大,可在杀人经验的方面,却又胜出极多。
也正因此,显然是被陈子南格外随意才会选中的妊思真,尤其是在听到陈子南的那句话后,脸色才会奇差无比。
似乎就等同是宣判了死刑。
修行道路坎坷艰难,运气也是至关重要。
很显然的,这位出身南城妊家的妊思真,运气很差。
学院二长老无奈一叹,轻轻敲了敲身边铜锣。
“自认不敌的,可以率先认输。”
“我认输!”
妊思真几乎毫无迟疑。
可陈子南却是秀眉轻蹙,有些不太乐意,更扭头瞥了一眼临时改变规矩的二长老,显然是之前那个哈欠没能打出来,让她觉得实在有些不太舒服,需要找个发泄的地方。
“临时改变规矩,是本长老的不对,本长老向你道歉。”
学院二长老苦笑一声,对于陈子南的不满并未着恼,反而心平气和,更亲自开口道歉。
“若你还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那就去趟后山便是,那里有着不少异兽,只要别是杀光了,多多少少留下一些,就随你高兴。”
“不必。”
陈子南垂下眼帘,拒绝了二长老的好意。
“我,去看看,嗯车票。”
说完,转身就走。
而她口中的所谓“车票”又是谁,许多人心下都一清二楚,当即暗自咧嘴,心下说不出的复杂难受。
尤其那位南城妊家出身的妊思真。
姜北,景博文,顾绯衣,陈子南
真正的一个更比一个不好惹。
在以下克上的挑战之中,几乎每个试图在修行道路上更进一步的低班学员,都是做足了充分准备,各方打听,只为在硬柿子里面找到一个相对而言还算软的捏一捏,可偏偏陈子南是个例外,事到临头了,才想起来应该挑选一个,就随随便便扫过一眼,选中谁,就是谁。很显然的,妊思真运气极差,不光是被陈子南随意选中,更恰好遇见这个煞星一个哈欠没打完,重新憋了回去,全身心的不舒服。
甚至可谓是运气差到了极点。
而在相较之下,看似是个软柿子的云泽,运气就实在太好。
只是帮忙捡了一回车票,就能被陈子南这种煞星区别对待。
还在第八班席位上的妊思真一脸苦涩。
许多学员也是神情复杂。
咣咣咣——
接连敲了几次铜锣的学院二长老皱起眉头,不满地看着在场学员,无奈叹了一口气,等待锣声落定,方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很多事,不是你们应该羡慕的,而是应该自惭形秽才对。”
看穿了许多学员心事的二长老冷笑一声,毫不留情。
“同样的事,云泽是出于好心帮人捡车票,才能换来陈子南的区别对待,可若换成是你们,能做到视而不见不去横插一脚欺负人,本长老就已经可以谢天谢地了。羡慕人家运气好?羡慕个屁!这叫因果,不叫运气!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德性!快点儿,还有没有人要挑战,没有就结束,看着你们就来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