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早一些的时候。
天还没亮,雨还没听,躺在床上已经昏迷了几天时间的云泽,终于悠悠醒来,胸膛深深起伏之后,不声不响坐了起来,瞥一眼对面床铺上睡得四仰八叉的怀有俊,云泽不曾弄出任何声响惊动他,很快便就穿衣下床。
究竟昏迷了几天,云泽很清楚。
也或说,相较于醒过来重新面对这个气象万千却又不如意十之的世界,云泽更愿意独自坐在心湖湖畔,对着电闪雷鸣之后的风平浪静一直发呆。也只有在没有其他人的心湖心境中,才可以完全的安静下来,不需要考虑周围的那些人对自己抱有怎样的恶意,也不必一直小心警惕,与人勾心斗角,劳神费心。
但终归得还是得重新回到这个世界。
云泽穿戴整齐之后,就这么坐在床边,听着屋外的雨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
小狐狸从枕头旁抬起脑袋,幽冷双瞳望着云泽。
许久之后,云泽忽然起身,推门走出房外,不曾以血气气韵将滂沱大雨隔开,任凭自己被淋成一只落汤鸡的模样,趁着天色未亮,趁着大雨未停,独自一人四处闲逛。
从弟子房所在的悬空台,到玄青殿的殿前广场。
云泽略微驻足,随后转身离开,远远望见布告堂、灵宝阁、经阁、剑阁,都有灯火微亮,在雨幕中的黑夜里,仿佛一点明珠豆蔻,又有着几分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睡我独醒的意味相当分明。尤其剑阁,哪怕是在这样的距离之下,也依然可以依稀听到雨幕哗啦啦的声响下,正从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有轻有重,时缓时急,带着独特的韵律和节奏,于百炼之中锻出真姿。
一块块红铁,被一次次敲打
在老家山上的时候,云泽也曾不分昼夜地听到过这种声响。
以前很喜欢,但现在已经不是了。
听在耳中,反而觉得十分烦躁。
云泽忽然有些羡慕自己以前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喜恶分明,也没有这么多的烦恼扰心。
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之后,云泽默不作声,原本还想四处走走,随便看看,权当散心,可那些依稀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却将他原本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湖也再次打得波澜阵阵,便在稍作犹豫之后,一如既往地转身去了卷云台。
只有那里才是最清净的地方。
天色未亮,大雨未停,卷云台上空无一人,不见那如同诗画中走出的靓影芳踪。
云泽一如既往靠在一根盘龙立柱下,淋着雨,对着远方灰蒙蒙的云翻雾涌发呆,难得没有因为这周遭不见丝毫光亮,就觉得心惊胆颤,脚底发寒,反而一边淋着这场滂沱大雨,一边望着远方的朦胧景象,心湖中难得的格外平静,甚至就连些许的微风都没有,不见分毫涟漪。
“我想自己呆一会”
云泽忽然冲着没人的方向自己开口。
远在后山偏隅一角的乌瑶夫人,默不作声,收回了神识笼罩。
刑罚堂中,只有一条手臂,正在摆弄一团白泥的席秋阳,动作轻轻一顿,旋即点了点头,不再继续窥探。
卷云台上,这次是真的只有云泽自己一个人。
哪怕对于这些神识无法察觉,也无从察觉,可云泽却忽然感觉到一阵没由来的轻松。他知道,无论乌瑶夫人还是席秋阳,都放任他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着了,便将身体完全放松下来,背靠着盘龙立柱的底座,扬起脸来,任凭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脸上,一阵生疼。
不同于先前几天的四时更替都被打乱,立冬后的寒凉,正悄然袭来。
收敛了一身血气气韵的云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只是在心里觉得,只有能够这样清晰地察觉到严寒酷暑,才更像一个血肉鲜活的人。
他将一条腿曲起,手掌按在膝盖上,忽然敲起节奏,口中幽幽喃喃,唱起了云温章当年所写的《人间词》,只在老家山上才人人都会唱,却也已经许久不曾有人唱。
只是寒意潇潇,大雨如豆,忽然就觉得想要唱一唱。
“人间几度春与秋,云起云落江上明月流。
功名利禄身后土,一帆一桨乘风泛中游。
草木枯盛,四时忙走,柳陌桃蹊,世事悠悠。物换星移过几度,百尺高楼。手摘天上星斗,二十八宿!
风情张日,巍巍高岳,处处不安,沧海横流。文人舞墨不加点,一挥而就!章来万般诗愁,尽逐水流。
独上高楼,独上高楼,赞一声天上星河转月钩。
爱上高楼,爱上高楼,叹一声人间悲欢春与秋”
日出东方,大雨初停。
云泽睁开双眼,忽的咧嘴一笑。
《人间词》,是云泽最早学会的一首歌词,往常时候听不懂,更唱不懂其中的意思,可在如今,忽然就明白了。
笑罢之后,云泽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满身上下湿哒哒地往回走,一身的血气气韵忽然一震,周身上下水汽氤氲,便就将衣裳全部蒸干。
回到弟子房时,怀有俊仍是睡得四仰八叉。
小狐狸在床上站起身来,抖了抖一身毛发,忽然跳起,来到云泽肩头,格外亲昵地用鼻子碰了碰他的脸颊。
云泽拍一拍小狐狸,笑了笑。
“放心吧,我没事。”
似乎是听见了声音不大的动静,另一边床榻上的怀有俊忽然激灵灵抖了一抖,伸手揣进睡裤里面又抓又挠好半天,才终于悠悠然醒了过来,忽然见到云泽正站在不远处,迷迷糊糊嘴里哼唧一声,正要翻身,动作忽然一滞,跟着便就猛地坐起身子,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云泽,脑袋发懵看了好一阵,才终于回神,当即眼圈一红,嘴巴一撇,也不知是真是假,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
偏僻街巷,简陋酒肆。
老道人眉关紧皱,将双手交叉着揣入袖口之中,沉默良久才终于缓缓开口道
“风响谷那地方不一般,外围虽然也是一片恶土,有恶气缭绕,但却并不怎么害人,也或可以说,风响谷的外围地域,随便一个凡人九品境的小修士,只要控制好进去的次数,也是于性命无碍的。但早些年前,我曾跟着云温书一起去过最深处”
老道人停顿片刻,抬起头来望向远处,叹了一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我们两个,只差一点儿,就得死在那个鬼地方。”
“风响谷我记得,应该就只是出产风响石的地方吧?”
魁梧老人搓着下巴,满脸古怪。
“那地方有这么厉害?”
“很厉害。”
花白胡子老道人深深点头,再次回想起当初曾跟云温书在风响谷最深处见到的种种,哪怕已经时过境迁物非人非,也仍会觉得背后尾椎有阵阵寒意忽然蹿上头顶,让人心头颤栗。
“风响谷那片恶土,其实按照情况来讲,应该叫做古战场才对。”
老道人回过神来,叹了一口气,没有细说当初他与云温书为何要去风响谷,甚至就连一带而过都没有。
尽管魁梧老人与丁启茂都是格外好奇,但老道人不说,他们也就不问,而最为好奇的黑衣小童则是只能闭口不言,以免被身为姜家上一代老姜王的魁梧老人忽然想起先前之事,再将矛头转到他的身上来。毕竟这位老姜王究竟是个什么脾气,黑衣小童心里很清楚,哪怕一顿教训不会要了自己的命,但半条命是肯定要丢掉的。
相比起来,自家夫人就要温柔多了。
黑衣小童暗自腹诽,却不敢出声,只能安静聆听。
“每个时代的更迭起落,中间都会出现一段短则数百几千年,长则上万年的混乱年代,群雄争霸,争当下一个时代的王者,乃是定数。而如果不出所料的话,那风响谷,或者说,应该是风响谷的最深处,就是从上古妖帝寿终陨落之后,到近古时期,人皇崛起之前的一段时间出现的,那是一片埋葬了无数法宝圣兵的乱葬岗,更有着无数至今尚存的强者尸骨,有些是人,有些是妖,有些是极其罕见的灵族,但也有些,是位于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
老道人话音忽然一顿。
魁梧老人与黑衣小童各自睁大了眼睛,或是满脸错愕,或是目瞪口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丁启茂满脸狐疑,听不懂老道人最后那句话中提到的,所谓的位于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但老道人却并不打算多做解释,丁启茂也就只能揣着满腹疑问,沉默不言。尽管不太清楚身边这个忽然出现的魁梧老人有着什么样的来历,可毕竟也是敢在老道人屁股上扇巴掌的人物,丁启茂心里很清楚,这些人的谈话,自己区区一个八品练气士,是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更没有任何资格可以插嘴的。
谈不上自怜自艾,只是觉得有些说不出的难受与复杂。
丁启茂心里暗自一叹,百无聊赖等了许久,才终于等到老道人继续开口。
“风响谷那片恶土,真正的恶气来源,是一座石雕。”
老道人低头望向那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都满布着圆形窟窿的灰石头,眉眼凝重,继而抬头望向魁梧老人。
“那座石雕的模样很古怪,看起来像是极北之地两界壁垒另一边的某个强者死后所化,但具体的模样,却又跟那边的那些‘人’有着很多不同之处,说不出究竟是个什么种类。”
老道人叹了口气,苦笑摇头。
“而诸如此类的石雕,在风响谷的最深处,其实原本是有一十三座,模样虽然迥异,却同样在背后生有肉翅,并且携带着如出一辙的浓郁恶气。只是另外的一十二座,已经被我和云温书全部打碎,只唯独剩下最后一座,哪怕当时已是圣人修为的云温书,倾尽全力也没能将那座石雕打出丝毫裂痕。”
“圣人修为的云温书,也打不出丝毫裂痕?”
魁梧老人虎眼圆睁,迟疑许久,才尝试着询问道
“是大圣?”
“虽然只是推断,但,那座打不烂的石雕,生前应该只有圣人修为。”
老道人摇了摇头,愁眉不展。
“那些石雕虽然看起来像是两界壁垒另一边的‘人’,但肯定不是,毕竟两界壁垒另一边的那些‘人’,死后并不会变成那种无比坚硬的石雕,更不会生长出那种如同蝙蝠一般的肉翅。而最为古怪的,还是那些石雕上虽然带有浓重恶气,却并不被天地大道所排斥,反而格外蒙受大道偏颇。若非如此,云温书就怎么都不该打不烂那最后一座圣人石雕才对。”
老道人深深一叹,至今也百思不得其解。
天下恶土,都有根源,而无论根源如何,都会或多或少受到大道排斥,就如阴间鬼族来到阳世人间,修为越强的鬼族,就越会受到阳世人间的排斥,不能久留,反之,阳世活人进入阴时鬼间,亦会受到排斥摒弃,乃是规则所致。又如当初人皇意欲打破规则,以无上手段摄来大道底蕴,强行帮助道侣大妖突破瓶颈,仅剩道王,实现了一个时代两王者的无上局面,却被大道摒弃,日日夜夜蒙受雷劫加身,才最终导致了人皇欲破天关不成,反而身陨道消。
不该阳世人间所有的,就终归会被大道所排斥,甚至是被彻底遗弃。
可偏偏那些古怪石雕,格外地蒙受了许多大道偏颇。
老道人曾经查阅过许多孤本典籍,也不曾找到根源所在。
而在闻言之后,身为老姜王的魁梧老人,则是满脸狐疑。
对于这其中的道理,魁梧老人知晓更深,却也正是因此,才会无法理解老道人口中所言。
但老道人确实没必要撒谎哄骗于他,就让魁梧老人一阵抓心挠肝的难受,想不通其中的关键所在,甚至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倘若自己能够知晓其中真相,或许那对他而言始终求而不得的道王境界究竟位于何处何方,就会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席间,良久的沉默之后,魁梧老人忽然一拍桌面,嘴里骂骂咧咧好一阵,抓来早先时候酒肆伙计送上来的酒,一仰头,就咕嘟咕嘟连着喝下好几口,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
紧跟着,魁梧老人又砰的一声将酒壶砸在桌面上,心烦意乱。
“这玩意儿,是今日早间,老子去逛黑市,从一个土夫子那里拿来的。”
魁梧老人长长吐出一口浓重酒气。
“据那土夫子所说,这玩意儿,是他在秦川淮水以南的一座深墓里发现的,模样看着有些古怪,又被好生摆在一座石台上,还以为是件不得了的好宝贝,就给直接拿了下来。却到手之后,才发现这破烂玩意儿就只是模样古怪,根本瞧不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再之后,老子还问了那土夫子有关那座墓的其他一些事,除了镇墓兽样子奇特之外,就只有墓穴深处的棺椁上,镶着一颗人头大小的翠色夜明珠,就镶在墓穴主人的头顶上,看起来像是保护墓穴主人的尸身不会腐烂,所以那土夫子就没敢妄动。但我觉得这其中有古怪,可能那土夫子根本没有探完整,墓里应该还藏着其他隐秘,只是不知好坏。”
魁梧老人说清楚了这块灰石的来历,扭头盯着老道人。
“徐老道,你就直接说,那墓,去得去不得?”
“镇墓兽模样奇特先说说看,那镇墓兽是个什么模样。”
“不知道。”
魁梧老人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老子已经给那土夫子用了摄魂的手段,可即便如此,那土夫子也已经记不清镇墓兽的模样了,到老子后来逼他使劲想的时候,那土夫子差点儿没抗住,灵魄都快炸掉了也想不起来。”
“嘶,这”
老道人闻言之后,紧了紧交叉收进袖口的胳膊,眉头已经拧成一团,细细思量了许久。
“确实有古怪。”
“还有,墓主人是个阴气森森的女子。”
“女子?”
老道人一愣,旋即开口问道
“那墓中,可有阴鬼暗生?”
“没有。”
魁梧老人有些头疼。
“所以老子才会觉得有古怪,可那土夫子确实是说不曾遇见过任何阴鬼,墓主人也确实是个阴气森森的女子,而且长相很不错,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还跟刚死没多久一样。”
“如此说来,应该是跟那颗镶在棺椁上的夜明珠有关系,只是不曾亲眼见到,就着实拿不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老道人口中啧啧有声,暗自斟酌良久,还是轻轻摇头。
“虽说风险越高,就越有可能意味着背后的机缘越大,可那座深墓,确实处处透露着古怪,老道我是不太建议深入其中冒险的,毕竟那座深墓很有可能是跟风响谷深处的那些石雕有关系,稍有不慎,就会命丧其中。”
顿了顿,老道人瞥一眼那块上下左右前前后后满布着圆形窟窿的灰石头,忽的咧嘴一笑,凑近到魁梧老人的身前,压低了嗓音贼兮兮地开口道
“老姜王,考虑一下,卖老道我一个小小的人情,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