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间的阴鬼邪祟种类有很多,多到不太容易数的清,但如同今日所见这般,像是腐烂尸体一般模样恶心的阴鬼,还是头一回见到,也是头一回听说。
云开亲手砸碎了那婴童的头颅,尖锐刺耳不似人声的尖锐嘶鸣戛然而止,红白之物也流淌得满地都是,但更多却是已经完全腐坏的烂肉与腥臭的脓血,只是方才闻到,这幅原本属于云泽的身体,就立刻出现了反应,胃里一阵止不住地翻江倒海,哪怕云泽也控制不住,脸色一变,趴在地上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吐了起来。
顾绯衣几人面色古怪。
尤其早先时候,隐约能够察觉到脖颈肩头上有着些许阴森凉意的姜北,尽管不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已经大概猜出了些许,面上神情有些阴晴不定。
他看了一眼“云泽”的模样,又看了一眼那张木椅,只在略作迟疑之后,就学着云泽之前的动作,走上前去,在上面坐下。
再一抬头
姜北面上神情立时大变,神情惊恐地望着这座像是在经历了一场浩大战乱之后留下的鬼城,入眼之处,阴森森,冷冽冽,上方是黑云压顶,下方是残垣断壁,浓郁厚重的阴森鬼雾沿着街巷地面缓缓流淌,气府不定,整座城池都仿佛是被一场大火焚烧过一样,满目焦黑。而原本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也在两度恍惚之后,就变得人满为患,一个又一个行走廋肉般的阴鬼邪祟,摇摇晃晃踉踉跄跄行走在这片土地上,行走在这座城池中,模样恶心瘆人。尤其最远处那座山脉顶峰上,又哪有什么辉煌宫阙,唯一有的就只有一条被焚烧倒破破烂烂满布裂痕的巨大石柱,而在石柱顶端,则是一具已经干枯焦黑的尸体,只唯独剩下一只眼睛,从黑黢黢的眼眶中垂落下来,悬在半空,绽放出浓重血腥的光华,将整个鬼城都照耀成血红的颜色。
明暗错落之间,血华凛凛,也似活人都已经变成了这些阴鬼邪祟中的一员。
姜北面色惨白,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些许冷风轻飘飘打在脖颈上,立刻回神,猛地回身一拳凶狠打出,将空气都砸出了一阵爆鸣声。
而在其身后,则是一只肌体干枯腐朽,满身皮肤褶皱,头上只有几根扭曲头发,眼睛一大一小,牙齿掉落大半,仅剩的几个也歪歪扭扭的矮小老人,不过只有三尺来高,被姜北折身一拳抽在脸膛上,整个脑袋都立刻炸碎,腐坏烂肉乱飞,腥臭脓血飞溅,饶是见多识广的姜北,见到这一幕如此真实出现在眼前,又嗅到了那实在难闻,可以沁入心脾的腐烂臭味,也忍不住一阵难以抑制的恶心,差点儿就要吐出来。
景博文与顾绯衣,包括已经施展了手段却没能见到鬼城真容的罗元明,面面相觑。
云开在吐光了胃里的东西之后,终于觉得好了一些,翻过身来,一屁股坐在那摊烂肉脓血旁边,咬牙切齿,正要骂些什么,却忽然察觉到气府中金光内敛,跟着便就有一种无形的压力,逼迫云开再也难以继续停留,被重新压回心湖之中。
重新回到心湖中的云开,神色惊愕,愣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当即破口大骂
“干你娘,这他妈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老子也是人,凭什么不让老子出去!就那个挂在山顶上狗东西,是不是你干的,你他娘的就是活该被人吊死在上面”
论起骂人,云开的口才并不好,但也能十分顺畅地围绕着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骂个没完,而且并不在意自己的口才好不好,骂出来的话又是不是千篇一律,只管自己痛快了,骂得爽快了,那就足够了。
只是云开还在心湖里冲着远处山顶上被吊死的尸体破口大骂,而云泽则是尽可能压抑着近乎源自本能上对于鬼祟黑暗的恐惧,已经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咬牙切齿,脸庞狰狞,通过牙缝使劲喘气,死死盯着那些游荡在街头巷尾,几乎一个挨着一个的腐鬼,在心里给自己打气,面上的表情甚至因为太过用力已经变得格外扭曲。
姜北定了定心神,目光扫过哪怕已经离开了木椅,也依然没有重新变回去的鬼城,目运瞳术秘法,以便能够更加清晰地望见远处寸草不生漆黑恶山上的景象。
“你们”
景博文合起折扇,面露凝重之色,看一眼云泽,大抵是在心里觉得他已经说不出来话了,便转而望向姜北。
“你们,看见什么了?”
“鬼城。”
姜北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凝重,远远望着那座恶山上的景象,已经隐约见到了在浓重晦雾的背后,那座已经由自半空中坠落下来,大半崩塌的宫阙。
似乎先前所见的繁华神妙,只是此间城池曾经有过的模样。
而到如今,则是另一幅景象。
罗元明眯起眼睛,四周看了看,终于恍然,隐约之间在这座看似繁华的地下死城之中找到了一些不太和谐的感觉,也知晓了云泽先前所作所为,就是为了能够以房屋原有的主人日常习惯的行为,瞒过此间气机,做到真正进入这座死城,见到城池原本该有的真实模样,而并非某种残留下来的气机也或神识,幻想出来的虚假城池。
可即便如此,罗元明却也忍不住皱起眉头,想要开口训斥云泽实在太过冒险,毕竟这样的方式在根本上而言,是等同将自己变作房屋原有的主人,倘若人死魂消便罢,也或人死之后,所化阴鬼并不强大,就尚且不会出现太多凶险,可万一房屋主人身死之后所化阴鬼是如同先前的阴兵一般,就很有可能会导致灵台失守,转而被那早已身死却魂念不消的阴鬼邪祟入主体内,以大抵等同于夺舍的方式,强行占据了他的身体。
却在转而看向云泽,见到他如今这幅模样后,罗元明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只得无奈一叹。
年轻一辈之中,鲜少有人能在风水堪舆的方面有所造诣,甚至就连能够勉强登台入室的,都只有极其少数的一些人。
云泽与早先就已经被镇墓兽所伤,只能原路折返的陆家平,算是年轻一辈之中在风水堪舆方面造诣最强的一小撮人中的两个,再接下来,便是罗元明与姜北这种勉勉强强还能上得了台面的,至于顾绯衣与景博文,尤其顾绯衣,是与更多年轻一辈的修士一样,只对风水堪舆方面的学问了解了些许皮毛,但哪怕只是皮毛,也有很多东西都是一知半解。
毕竟顾绯衣是无论如何都静不下心来,去学习这些格外深奥又所涉庞杂的东西的。
“鬼城?”
顾绯衣凤眸微迷,瞥了眼那张并不起眼的矮脚板凳,直接走了上去,学着云泽与姜北的目光坐在上面。
景博文,罗元明,也依次效仿,才终于见到了这座城池原本该有的模样。
“先前见到的那些,大抵只是墓主人也或城中居民身死之后,留下了不散的气机也或怨念,也或一缕神识,不愿意、不知道,甚至不甘心这座城池变成了这幅模样,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地保持着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罗元明紧了紧交叉揣在袖口中的双臂,目光扫过那些街道上那些人来人往的景象。
尽管走路歪歪扭扭,模样可怖瘆人,但这些似人非人的东西,却依然在井然有序地生活着,甚至可以见到有人会在街道两旁的商铺中购买吃食,也会有歪歪扭扭走路不慎与“人”撞了一下,脾气大的就停留下来大声吵架,脾气不大的,各自弯一弯腰,抱一抱拳,就算过去。但终究不过自欺欺人罢了,毕竟那些购买吃食的,递出去的并非金银铜钱,而是漆黑石块,商家还回来的,也并非什么吃食,而是被烧成焦炭的破烂木头。碰撞之后,与人大声吵架的,嘴里发出的只是格外尖锐的咿咿呀呀,也或干燥沙哑的吼吼呃呃,弯腰抱拳的,也不过是晃一晃已经腐烂流脓的身体,或是动一动青灰颜色的手臂。
顾绯衣几人面色阴晴不定,接连变换。
云泽终于定下心来,只是举手投足之间,动作依然有些僵硬,眼神中也带着掩饰不下去的紧张。
“是墓主人。”
声音带着明显颤抖,可这也已经是云泽的极限。
他深深喘了两口粗气,目光尽可能避开那些恶心瘆人的腐鬼,望向远处山脉,又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深藏在晦暗阴雾之中,隐隐约约不太容易看得清楚的一座凹陷山谷。
“这是,斩龙地势,山脉大龙龙首被斩,但又没能完全斩断,才会导致余韵不绝,龙气残存,留下了墓主人的一缕气机或残念。可能是因为不太甘心,也可能是因为太过留恋,才会让这座死城在表面上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所以才会有咱们之前见到的那副景象。但”
云泽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目光,轻轻摇头。
“咱们现在看到的这个,才是这座城真正的模样。”
“真正的”
顾绯衣口中呢喃,目光所及之处,原本的宏伟城池,已经只剩残破废墟,而原本那些生活在这座城池中的居民们,哪怕已经死了不知多少年,也都被迫继续留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继续存活着。
姜北面露不忍,景博文默不作声。
可罗元明却未曾在意这许多,而是忽然走上前去,伸手掀起了一位腐鬼老汉身上破破烂烂,已经因为脓血渗透,全都黏在了身上的破烂衣裳,仔仔细细看了片刻之后,才随手丢下,又走去另一边,找到了一个生前不过稚童的腐鬼,蹲下身来,同样掀开它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扫过一眼之后就重新丢下,起身时,还顺便在一旁的墙壁上抹了抹手上沾到的脓血。
“随随便便一个小屁孩儿都是妖族。这地方,应该是一座古代妖城。”
罗元明回头望向众人,面带笑意,表情轻松。
“如果这地方真就是一座古代妖城的话,那之前那些冲出墓室的阴兵,就很好解释了,生前可能是些城防兵什么的,也有可能是跟着妖城城主一起打天下的那些人。不过现在再说也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倒不如说,如果这地方真有什么机缘造化的话,最大的机缘造化,肯定就在那座山上,虽然算不上天大的机缘造化,毕竟不是人皇妖帝这一类的真正大墓,但墓主人至少也得是一位大妖,所以无论法宝灵兵也或灵株宝药,或是搏杀术、搏杀大术,但凡能够找到的,就都有可能绝非凡物,甚至还有很大的可能会存在搏杀真解。但如果还有什么凶险的话,一旦被咱们遇上”
罗元明忽然咧嘴一笑,牙齿森白。
至于他口中没有说完的话,即使不去多说,也已经意味分明。
“那么,咱们到底去是不去?”
闻言之后,姜北与景博文面色凝重。
云泽面有迟疑,却不待他做出最后的决定,顾绯衣就已经冷哼一声,将那体黑刃红的十字重槊扛在肩膀上,向着远处山脉的方向迈步走去。
见状,罗元明立刻吹了个呼哨,面上笑意更浓。
“英雄所见略同!”
这光头锃亮的罗元明,朗笑一声,回过身去,双手收在袖口之中,笑眯眯望着远方那座被人斩了龙首的伏龙山脉。
“我是真的很像想看一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伤了我师弟。还真是”
罗元明满含笑意的眼眸中,忽然寒光闪烁,杀机摄人。
“好大的胆子!”
北临城南域学院。
巨大轰鸣声,忽然就在学院上空如同晴天霹雳般炸响,学院中的许多学员导师都能仰头见到,那一道巨大的裂缝像是被人将天都捅了个窟窿出来。有些人不知实情,不曾见过,被惊得骇然欲绝,忍不住奔走相告,便在短短片刻之后,学院中各处空地上,就已经站满了不明所以的学员,议论纷纷,还以为是如传言一般,自从十年前灾变那天,人皇强闯天关不成,反而陨落,更使天道底蕴受损,导致那高高在上的老天爷,终于在今日开始崩塌。
直到学院中的各位导师出现,也或其他出身来历并非平民,更有见识的学员好心解释,告诉他们这是某位圣道强者强行打破了阳世人间与虚无之界之间的壁垒,并非是天道崩塌,才终于压下了众多学员的惶惶人心。
但究竟是哪位圣道强者忽然莅临学院,虽然绝非这些寻常学员可知,却也免不了会被津津乐道,甚至是连许多一流家族门派之中出身的学员都在其中,只因不曾知晓老道人的真实身份。
而在弟子房中,身为学院院长的姜夔,只落后半步就追了进来。
有关今日之事,不仅身为此间学院院长,更身为此代姜王胞弟的姜夔,并非不知。而也正是因此,姜夔才会在察觉到老道人忽然去而复返时感到意外,便就第一时间赶来询问情况。却方才推开房门,姜夔就立刻见到了神情凝重、愁眉不展的老道人,正将他那天生通幽眼的二弟子放在床上。
陆家平依然昏迷不醒,满脸黑色污迹,尽管早先时候被迫扭曲的手指与脱臼的下巴已经在来的路上就被老道人复位,却也依然可以见到手指关节红肿,嘴角带着口水冲散了黑血的痕迹。而当姜夔终于注意到陆家平双手手腕时,又不免一阵心惊肉跳,是分明可以见到这位圣人门下天生通幽眼的二弟子的手腕处,已经皮开肉绽,露出骨骼,鲜血淋淋的模样虽然吓人,却远不及两边手筋都是松松垮垮的模样更加可怕。
姜夔略有些艰难地吞了口唾沫,放轻脚步,缓缓上前,也似是生怕惊扰了昏迷不醒的陆家平,小心翼翼开口问道
“前辈,这,是在那座南方大墓”
“看到了不该看的,差点死在那里。”
老道人叹了口气,矮下身形,从床铺下面的空处取出了一只木箱,里面装满了各种瓶瓶罐罐,全部都是丹药药散,而且其中一些药力非凡,可谓价值连城。
尤其老道人选中的那只青玉瓶中盛放的丹药,金红颜色,盘绕龙凤纹络,更在老道人倾斜青玉瓶将其倒出时,金红神光大作,将整间弟子房都映得一片璀璨,乃甚于还在隐隐之间,有龙吟凤鸣之声回荡开来。
姜夔眼球都快瞪了出来。
这枚龙髓凤血丹,虽然并不具备生死人、肉白骨的逆天功效,却也绝非只是价值连城就可以轻易形容。
但老道人却并无任何心疼之色,只在丹药入手之后,就立刻小心翼翼将陆家平的嘴巴掰开,再将丹药丢入其口中,瞬间就化作一抹流光滑入口中。而在随后,陆家平遍体上下无数毛孔就立刻开始喷吐璀璨虹光与彩霞云雾,在不大的弟子房中呈现出龙飞凤翔的奇妙异象,围绕着陆家平不断盘旋,一片祥瑞模样。
老道人眯起眼睛,不曾放松,直到那龙凤异象终于逐渐隐入弟子体内,而房间中的彩霞云雾与璀璨虹光也逐渐被一种莫名让人感觉心底发寒的灰色薄雾取代,老道人才终于松了口气。
“开门开窗,散一散这些恶气。”
老道人随口吩咐一声,起身去到盥洗室,拿了一条毛巾打湿,再回到床边,亲自给这位自己在平日里并不怎么能够看得上眼的弟子,擦拭脸上残留的黑色血迹。
吞服过龙髓凤血丹后,虽然只有短短片刻,但陆家平身上的伤势,包括手腕处莫名被生生拉长了许多手筋,都已经全部恢复。
而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吞服龙髓凤血丹之后会有这般异象的姜夔,到现在才终于定下神来,神情复杂地乖乖转身去开门开窗。
那可是能够涤荡体魄之中一切污浊的龙髓凤血丹,换言之,就等同是能够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体质的丹药,可以让凡人步入修行之道,可以让平平无奇之人崭露头角,哪怕寿元将尽之人,可以凭借龙髓凤血丹延长千年寿命,这是许多有价无市的延命宝药都无法做到的程度。
却被老道人直接丢进了除却天生通幽眼外,就再也一无是处的陆家平嘴里?
姜夔着实有些肉疼。
可老道人却浑不在意,擦净了陆家平脸上的黑色血迹之后,便在床边坐下,眉关紧皱望着哪怕已经昏死不知,却依然满脸紧绷的陆家平。
通幽眼中,到底看到了什么?
老道人长长一叹,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让自己的表情放松下来,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神情复杂的姜夔,忽然摇头失笑。
“你是觉得,我将龙髓凤血丹喂给他吃,有些浪费了?”
闻言之后,姜夔面色当即一变,下意识就要矢口否认,可老道人却已经站起身来,轻轻摆了摆手,不必姜夔多做解释。
见状,这位身为此间院长的姜夔,立刻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但这其中却是虚伪做作的成分占去了大多数,毕竟姜夔也是此代姜王的胞弟,无论身份也或地位,就比起老道人只高不低。他可以因为各种理由,对身为前辈又身为圣人的老道人保持尊敬,但却绝对不会这般惶恐畏惧。
或许只是因为沾染了太多已经变了味道的烟火气,就已经习惯了虚伪作态。
可老道人也未曾在意这些,起身之后,便兀自走到窗前,抬眼望向某个方向,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就笑了起来,继续开口道
“老道我除了一身圣人境界的修为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大的本事,而且所学甚杂,几乎每一样都有涉及,却又每一样都拿不出手来。不光是我,包括老道我的师父,师爷,都是如此。但在老道我这一脉中,一直以来都有一个规矩,就是可以没什么大的出息,也可以没什么能够拿得出手的本事,只唯有一点,是哪怕赔上了性命,也一定一定要做到的。”
老道人回头看向躺在床上哪怕已经昏死过去也依然神情紧绷的陆家平,将双手揣入袖口之中,语气轻柔道
“自家的犊子,得自己护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