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墓穴之中,席秋阳冷眼望着那位将上半身几乎完全俯进棺椁之中的散修圣人,未曾阻止,也未曾多说,更未曾见到,那位就在不久之前,在数以万计的阴鬼邪祟由自墓穴廊道之中冲出时,曾经隐约见过一次的白衣男子,如今就在他的面前。
相较于下方古代妖城中的那位白衣男子,这一人,虽然与之容貌相同,气质相仿,可却躯体通透如流水,仿佛只有光影存在,而并无实体。
小狐狸蹲坐在地,双瞳幽冷,盯着眼前这位眉关紧皱,袒胸露怀的古代大妖。
白衣男子同样蹲坐在地,屁股下面跟着一条长长的尾巴,毛色纯白,并无驳杂,却相较于古代妖城中的另一个他,尾巴扬得高高的,来回晃动,得意万分,这位只出现在小狐狸面前的白衣男子,无论神情也或心情,都是格外低落。
“这样啊”
白衣男子沉默良久,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怅然若失抬头望向东北方。
“青丘,已经不在了啊”
白衣男子喃喃自语,对着那个方向看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收回目光,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对着面前这位已经不知差了多少代的青丘山后辈子弟,红着眼眶,十分牵强地笑了起来。
“不在就不在吧,毕竟本座已经死去如此多年,而到如今,也就只剩下这一缕气机,与墓中的一缕残魂还在,哪怕生前再如何,也都已经烟消云散。生前万般事,死后万般空,这阳世人间的一切于本座而言,都已经再无任何意义。只是可怜了你,方才如此年纪,就要背负着这般沉重的血海深仇。”
白衣男子摇头苦笑,伸出一只手来,想要揉一揉小狐狸的脑袋,却被后者躲开。
稍稍一愣之后,白衣男子原本神伤的模样立刻变脸似得消失不见,转而换上一副深闺女子的幽怨模样,却又很快便咧嘴笑了起来,重新收回手掌,抱住膝盖,完全没有身为妖城之主,一代大妖该有的模样,让小狐狸一阵腹诽,若非是见到白衣男子屁股后面独属于青丘狐一族才有的长尾,就打死也不愿意相信,这位总是喜欢将衣襟敞开,袒胸露怀的白衣男子,会是青丘狐族族谱上有过详细记载的,曾经无敌人间三千年的青丘老祖。
也或是族谱上的记载,只是后人杜撰?
小狐狸看向这位青丘老祖的目光,立刻变得有些古怪。
但白衣男子却显然不曾介意这许多,嬉皮笑脸续上前言,开口揶揄道
“还要背负起一族兴盛之大任!”
闻言之后,小狐狸眼神当即变得有些异样。
而这位身为青丘老祖的白衣男子,则是眉开眼笑继续言道
“妖族血脉之强,比之人族要强出不少,倒也不必担心生下来的崽子并非青丘狐。但倘若换成妖族,那还就真不太好说。所以啊,依本座之见,你若有心寻找道侣,还是要找人族才行。也正巧,对你有着救命之恩的那人,此间就正在本座那一缕残魂的面前,修为境界不算高,实力手段也不强,心性心境的方面就更差,至少较你而言,是远远不如的。但也不是完全没有任何可取之处,这年轻人的修行根基异常牢固,而且所修之法也并不寻常,尤其气府气象,金光腾腾,生机蓬勃,再深处,甚至就连本座也无法看穿。便仅就潜力而言,哪怕是在本座那个时代,也能算得上出类拔萃,是块儿有待雕琢的上好璞玉。而且这人在风水堪舆的方面也算有些造诣,能够看得过去,样貌更是不差,颇有几分咱们青丘狐族应有的姿色,正可谓是天定的缘分,至少本座觉得这个年轻人算不上差!”
白衣男子面上笑意忽然一敛,格外认真地低下头来看向眼神越发古怪的小狐狸,苦口婆心继续道
“按照辈分而言,本座是你百八十代开外的长辈,你就该称呼本座为老祖,也该听本老祖一句劝。你的天赋极高是不假,天生的无垢道体,便在入圣之前,修行没有桎梏存在,哪怕是在本老祖的那个时代也极为罕见。但咱们青丘狐族,如今却已经落到了这般田地,你的身上又还背负着如此血海深仇,也就没有什么其他好挑的了,哪怕是那些咱们都能看得上的凤毛麟角,人家也未必真就敢要,便是真的敢要,也未必就是人族,一旦结成道侣,日后生出来的,还指不定是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本老祖可是亲眼见过咱们青丘狐族的女子,外嫁了一个别类妖族之后,生下了一个四不像的奇怪东西。所以啊,干脆将就将就得了,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在本老祖看来,其实也不算很差。”
白衣男子重新咧嘴笑了起来,掰着手指开始细细盘算。
“大婚这事儿,最好能够抓紧一些,毕竟年纪已经合适了,那有关一族兴盛的大事儿啊,就得尽快提上日程才行。然后你们就从明年开始,按一年生一个来算,到二十年后,就有比你更小的小狐狸可以开始帮你分担一下压力了。但你们也不能就此懈怠,还得继续努力,最差最差也不能比之前更慢。按照本老祖的估算,最多也就有个一两百年,咱们青丘狐族的兴盛大任,就可以暂且告一段落了,而剩下的就是交给那些更年轻的小狐狸”
白衣男子唾沫翻飞,用一本正经的样子说着不切实际的话,而且说起来之后也是没完没了,根本不曾理会过小狐狸越发难看的眼神和脸色。
只是碍于眼前这位无论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不太靠谱的白衣男子,乃是青丘狐族族谱上有过详细记载的青丘老祖,哪怕小狐狸如何咬牙切齿,如何恨不得一巴掌拍死眼前这人,也只能强行按捺下来,继续听他胡言乱语。
下嫁云泽,然后一年生一个?
最好还是一胞双胎?甚至三胎?
小狐狸咬牙切齿,心中暗自冷笑连连。
倘若只有九品凡人境,一年生一个也就罢了,倘若足够努力,并非没有可能。可一旦开辟气府之后,就多多少少也算是在一定程度上褪去了凡胎,开始享受大道偏颇,但也会在同时蒙受大道所限。而哪怕只有气府境,莫说一年一生,便是能够做到两年三年生一次,都已经能够算得上是“洪福齐天”。
至于那些修为境界更高的,就更难顺心遂意。
青丘老祖,堂堂大妖,到头来却是个只知道信口雌黄的蠢货?
小狐狸听着白衣男子越发有些离谱的口中所言,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忽然开口打断道
“老祖既是那位在我青丘狐族族谱上有过详细记载的老祖,更在其中被评作无敌人间三千年。既是如此,老祖究竟为何而身死?墓穴又为何会安置在此处?”
白衣男子置若罔闻,依然喋喋不休,说着那些信口雌黄的废话。
眼见于此,听着这位自家老祖越发离谱的言语,小狐狸再也不愿继续忍耐,双瞳幽冷,死死盯着这位容貌俊美,但却躯体通透如流水般的白衣男子,甚至声音都跟着变得尖锐了起来。
“老祖究竟为何而身死?!墓穴又为何会安置在此处?!”
白衣男子一句话还未说完,就戛然而止。
以山为墓的山,早先时候已经被人打穿了,如今时候再看去,一眼就能见到遥远天际。
天上灰沉沉的,阴郁密布,却也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些许天光,就这么层层叠叠,一块儿黑,一块儿白,明暗交错,一直延续到很远很远的远方。
小雪变大雪,而在现下,又重新变回了小雪。
白衣男子伸出手掌,想要接住一片面前飘落下来的雪花,却到那片雪花即将落定的时候,下一瞬,又忽然穿过白衣男子虚幻的手掌,落在了地上。
稍稍为此伤感了片刻之后,白衣男子忽然苦笑一声,低头重新看向小狐狸。
“你这丫头,好歹我也是你家老祖,怎么就不听老祖说话,非得要问这件事呢?”
“心中困惑罢了。”
小狐狸坦然相告。
“也是不想听老祖的先前所言。”
白衣男子神情一滞,旋即晃了晃脑袋,甩了甩银白长发,当作没有听到,只是依然忍不住一阵黯然神伤。
但这阵黯然神伤,来得快,去得也快,白衣男子很快就恢复过来,可却已经见不到先前的嬉皮笑脸。他扭头望着旁侧一人,身材魁梧,肌肉虬结,最为分明的便是脸颊两侧有着格外细密的火红鳞片,是为妖族化作人形之后也会被依然保留下来的特点,偶尔将目光转向被云泽留在席秋阳脚边,而如今正趴窝在地上安安稳稳打鼾睡觉的“小狐狸”,阴恻恻的眼眸中,精光流淌。
白衣男子看了许久才终于收回目光,继而眼神复杂看向小狐狸,迟疑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尝试着开口问道
“本老祖先前所言,你真就不考虑考虑?”
小狐狸一双眼眸,立刻变得更加幽冷。
分明身为青丘老祖的白衣男子见状,当即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挠了挠头发讪讪一笑。只是在笑过之后,白衣男子的神情就又重新变得复杂起来,仍是不太愿意如实相告。
毕竟其中的牵扯,实在有些太大了。
大到对于如今的小狐狸而言,一旦知晓,就很有可能会在其原本十分稳固的心性心境上,留下难以弥补的裂痕,甚至是就此彻底崩塌,一落千丈,一蹶不振,而不只是留下污痕这么简单。
白衣男子将一手揣入怀中,另一只手下意识搭在腰侧,却不慎落了空,将白衣男子晃了一晃,方才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那把三尺剑,早就已经在生前的最后一战中断成了两半。其中一半被他留在了此处,用以镇压那具被他历经千难万险才终于勉强击毙的“原人”尸首,而另外一半,则是在当初重伤垂死的时候已经将其带走,用以镇压自身沾染的恶气,避免遗祸无穷。
白衣男子忽然觉得有些有些伤感,也有些悲愤。
而无论伤感也或悲愤,都是源于自己曾为整座阳世人间的无数生灵,付出了自身性命与一城百姓的代价,才终于将那一场无比可怕的灾难化解下来,却不曾想,换来的竟然会是青丘狐族一夜被平!
白衣男子忽然满腔杀机。
直指那心性险恶,只为道体鼎炉就妄造杀孽的妖族壮汉。
两侧脸颊生有细密火红鳞片的妖族壮汉,忽然激灵灵一个寒颤,面上神情当即一变,一身气机汹涌激荡,卷起阵阵罡风四面扫去,如临大敌,也引来了一片混乱。
小狐狸幽冷眼瞳中多了几分意外。
而白衣男子则是长长吐出一口气,好不容易才平复下心湖中的激烈波澜,忍不住摇头苦笑。
“失态了。”
苦笑作罢,白衣男子抿了抿嘴唇,终于还是决定下来,哪怕是要为此动用半截三尺剑,也再所不惜。于是,白衣男子低头看向小狐狸,心怀放宽,不再继续自欺欺人忧心天下,坦然笑道
“等那个曾经救过你一次性命的年轻人和他朋友上来之后,你们就尽快离开吧。本老祖的遗物不多,不在此间,可若是你这丫头真心想要本老祖的真正埋身之所,就在青丘附近,哪怕如今已经时过境迁,但只要细心一些的话,就理应还能够找得到。”
白衣男子话音一顿,抿了抿嘴唇之后,才继续说道
“至于先前的两个问题,再容本老祖考虑一下。若你此番之后还是一心想要知晓其中答案,就还是去往本老祖真正的埋身之所。但是否能够告知于你本老祖可不敢保证。”
言罢,白衣男子笑了笑,站起身来,并不理会小狐狸眼神之中满带狐疑,而起脚下所立之处,则是忽然荡出一片肉眼可见的涟漪。
这片早些时候被他在未曾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强行摄取而来的寸许天地,终于重新回到阳世人间。而在他人看来,一直都在安安稳稳打鼾睡觉的小狐狸,也只是终于睡醒了,打了个哈欠坐起身形,只是白衣男子却直接凭空消失,无论是谁,都不曾发现这位一袭白衣胜雪,也曾心系天下的绝世大妖出现过。
隐隐约约,正因那妖族壮汉异常反应而神情紧绷的众人,都是忽然一愣,好像听到有人站在了他们的心头上,发出轻轻一叹。
“如此人间,不值得”
古代妖城之中,忽然之间就变得一片死寂,继而一片大乱。
除却鲜少的几人之外,其他所有人都在短短片刻之前,忽然觉得眼前一阵混沌黑暗,也似是天旋地转日月陨落一般。而当这些人终于清醒过来,才终于见到这座原本在他们看来虽然连个鬼影都没有,但却无比繁华鼎盛,并且有着无数机缘造化的古代妖城,只在一瞬恍惚之后,就立刻变成了一座早已坍塌腐朽的死城。
阴气森森,鬼祟林立。
街道上,无数腐尸来来往往,前一刻还在各行其是,下一刻,就忽然倒地不起,横七竖八满城都是,只待一阵阴风吹来,就立刻变作一抔又一抔土灰,随着阴风遮天蔽日,在这整座古代妖城之中四处弥漫。
手中的玉质精怪,忽然变成了黑甲臭虫。
藏入气府的灵株宝药,也忽然变成了焦黑枯草。
毛骨悚然的感觉,让这些所谓的天之骄子惊叫连连,尤其个别尚且也能算的上是见多识广的娇柔麟女,甫一见到这般场景,尖叫声就立刻刺耳响起。
而在登山长阶上,正因为哪怕已经说出了当年闻名天下的豪言壮语,可云泽却也依然没能将其身份辨认出来,就忍不住一阵黯然神伤的白衣男子,忽然抬头望向廊道出口所在的方向,能够见到那身为气机的另一个自己正踏空而立,低头俯瞰着整座城池,而其身体则是如同水波荡漾一般,不断逸散出肉眼难见的许多流萤星光。
不再继续自欺欺人,也不再继续困守城中百姓,让这所有本该消散的一切,全都尘归尘,土归土。
只是随着那片片点点流萤星光越散越多,他的身体也变得越发通透。
直至消失不见。
白衣男子这次是真的黯然神伤了。
他回头望向那座高耸入云的巨大石柱,和石柱顶端悬挂的“原人”尸体,以及尸体背后深深嵌入石柱之中的一尺剑刃,眼神复杂。
现在的他,就只是一缕在生前最后一战过后,被刻意留下的一缕残魂罢了,用以配合一缕气机,维持剑刃杀性不断,镇压“原人”尸体中藏留的浓重恶气。但一缕残魂毕竟就只是一缕残魂罢了,在多年看守以来,早已被那“原人”尸体所带有的浓重恶气侵染得虚弱无比,还是依靠着未被完全斩断的龙脉才能残存至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气势恢宏真无敌,可以向着整个天下无数修士叫嚣“谁敢撄锋”的青丘大妖。
白衣男子忽然丢开手中细长竹竿,任凭这被他以神通显化出来的“六钧弓”化为流光消散,然后双手使劲揉了揉脸颊。
听到混乱声响与惊叫连连,就不免有些莫名其妙的云泽几人,一阵面面相觑。
方才终于勉强爬起身来顾绯衣与罗元明,虽然看上去十分狼狈,却实则受伤并不重,只是对于眼前这位实在让人捉摸不透的古代大妖,忍不住一阵腹诽。
而那白衣男子则是在揉过脸颊之后,长长吐了一口浊气出来,旋即眉眼微沉,抬头望向那具“原人”尸体,更望向尸体身后杀性不绝的一尺剑锋,缓缓开口道
“这鬼地方对你们而言,根本没有什么可以上得了台面的机缘造化,仅有的那些,只凭你们也根本拿不住。”
顿了顿,白衣男子忽然咧嘴一笑,幽冷双瞳之中,杀意凛然。
“抓紧时间出去吧,一盏茶后,本座,将大开杀戒。”
闻言,云泽几人面上神情当即一变。
而那深藏在“原人”尸体背后,石柱之中的一尺剑锋,则是忽然迸发出嘹亮长啸,刺穿石柱,在这埋葬了整座孤岛妖城的辽阔墓室之中,陡然掀起一抹犹若奔雷横空一般的雪亮剑光!
万千剑气横生,杀机无穷,立时便就刺穿了墓室上方的厚重泥石与山岳,乃甚于是将整座天穹,都劈出了一条铅云倒卷的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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