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木河镇以西的一场滂沱大雨,只在转瞬间,就忽然随着一阵凛冽寒风吹来,变成了一场鹅毛大雪。远山近水,银装素裹,也似是先前的一切都不过一梦黄粱罢了,并不曾真正出现过,唯有如今所见,才是真实。
十万年前的绝世大妖,化尽百丈岁月长河水,覆灭了万埃星辰,在天外天的星海之中,留下了最为璀璨辉煌的一笔,更让整座阳世人间都能看到,远在比肉眼能见的高空之上,更远的高空中,忽然出现了又一轮照耀世间的大日,照破了整座随同历史一起滚滚流淌的岁月长河,上下击穿。
天河横亘,虚幻飘渺,长河水滚滚翻腾,掀起万丈巨浪。
似有实无。
而那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则是在那位十万年前纵横人间的绝世大妖,随着万埃星辰的破碎,也一并消失之后,才终于从无尽的光辉之中显现出来,已经被打得半截身子破破烂烂,乃甚于已经损伤了根基。
尽管同为大妖,可那一袭白衣如雪的妖异男子,却不过一缕苟延残喘的残魂罢了。
坐镇火氏妖城万年,震慑万里疆土,以使天下之间无人敢犯的老妪,半张老脸满布裂痕,阴冷眼神狰狞无比,浩荡神识扫过大片星海,终究还是确认了那位不过一缕残魂的绝世大妖已经彻底魂飞魄散,只剩半截的身躯立刻剧烈抖动起来,挥手间,数颗星辰绽放炽热神光,灰飞烟灭。
凄厉至极的尖啸声,响彻整座天地人间!
木河镇,鹅毛大雪戛然而止。
重新恢复了平静流淌的岁月长河,也从天穹之上逐渐隐没下去,再次消失不见,只在天道恒久之中安静流淌,或是岁月长河带动着历史,也或是历史带动着岁月长河,人间每过一分一秒,这座由自古老而来,不知去向何处的岁月长河,便会蔓延出微不足道的一分,一如那位盘坐在木河镇西边大山山顶上,一袭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
山河覆雪,远远望去,便分不出究竟是白衣,还是白雪。
云泽安安静静跟着这位绝世大妖盘腿坐在山顶,忽然瞧见了旁边一条被突如其来一场大雪淹没在石块缝隙中的菜花蛇,被凛冽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云泽下意识伸手,想要将这条菜花蛇拯救出来。
手指穿过蛇身,抓了个空。
菜花蛇本就因寒冷而颤抖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无力,跟着便就再也顾不得许多,猛然蹿出石缝,在满山一尺来厚的积雪中发了疯般的迅速游走。
“你吓到它了。”
身体要比云泽更加虚幻透明的绝世大妖瞥见,当即咧嘴一笑。
“你跟本座,如今都只是一缕残魂罢了,但说得好听点儿是一缕残魂,说得难听点儿就连鬼都算不上,全身上下不带分毫阳气生机。如你方才那般,伸手穿过那条蛇,就等同是夺走了它的一缕生机。”
一边说着,这位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伸手指了指云泽方才伸出去的那只手——要比整个虚幻透明的躯体,都更加凝实几分。
云泽面露愕然之色,将那只手轻轻握拳,也能够分明地感受到,这只手有着远远不同于另一只手的力气,只是不知究竟从何而来,但想也大抵是与方才所言,夺走了那条蛇的一缕生机有些关系。
但这一缕生机毕竟太弱太少,而那只手也很快就变得跟整个身体一样,虚幻透明。
第一次做鬼的云泽,有着极大的好奇。
“有伤天和。”
绝世大妖轻轻摇头,制止了云泽再想尝试一番的念头,却也似是觉得这般说法有些过于笼统,便在停顿了片刻之后,又补充一句道
“会损伤你的福缘。”
“就是运气会变坏?”
云泽挑起眉头,有些意外。
有伤天和这四个字,云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听说过,甚至是在俗世之中,也流传有这样的说法。只是究竟何种作为德行会有伤天和,而那所谓的天河又究竟是什么,云泽从未深入猜想过,更不曾深入探讨过,便一直以来都只认为是做了坏事,就会有伤天和。但这些想法,却也在俗世回到人间之后,被迅速打破。
经历过越多,就越是能够明白,很多事的善恶好坏,并不绝对,就像这座人间,根本不是非黑即白,而是难以辨别分清究竟是黑是白的一缕惨灰,任何生灵的所作所为,都在这道惨灰颜色的左右两边来回摇曳。
就像是在紧要关头,自己忽然出手救下了一个人的性命,对于被救之人而言,这自然就是天大的善事。可在之后,这人却又忽然杀了另一人,那么对于另一人而言,自己就是做了一件天大的恶事。
有伤天和吗?
大抵是没有的。
最终也依然只是一种十分笼统而又模糊的概念。
云泽愁眉不展,因为一时之念,忽然陷入两难之中。
绝世大妖收回望向云泽的目光,似乎是觉得不太舒服,便抖了抖肩膀,习惯性将衣怀敞开一些,格外随性地袒胸露腹,然后再将一只手揣入怀中。
“所谓天和,谓自然和顺之理。”
“所谓自然和顺,谓见我真我之本心,无有忤逆者。”
“所谓见我真我之本心,谓”
绝世大妖忽然一顿,转过头来咧嘴一笑,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云泽心口所在,别有深意道
“明心,见性。不可自欺。”
云泽面上茫然之色,忽然一变,扯了扯嘴角,又翻了个白眼,满脸不屑转过头去。
绝世大妖朗声大笑。
心照不宣。
那座古代妖城早已沦为破落废墟,却在入内之时,亲眼见到一派繁华之象,尽管如此手段对于云泽而言着实有些匪夷所思,却也能够想到,必然是出自这位绝世大妖之手。说什么明心见性,不可自欺,说话之人也曾自欺欺人,而且大抵还是由自那座古代妖城沉落之后,就一直都在自欺欺人,距今已经能有十万年。
十万年光景变换,沧海桑田,城中万千妖族身死魂不散,被迫留在肉身之内,陪伴这位绝世大妖的一缕残魂度过了无数岁月,哪怕已经肉身腐朽,也依然以为自己还活着,将碎烂的石块儿当作钱币,将更大的石头当作吃食,有人买,有人卖,一日复一日重复着生前的所作所为。如此做法,至少在云泽看来,实在是过分残忍,也是真正的有伤天和,更活该这位绝世大妖如今只剩一缕残魂,马上就要烟消云散。
自欺欺人十万年,如今却说,需要明心见性,不可自欺?
天大的笑话!
云泽愤愤不平,总觉得这位抬手抓来百丈岁月长河水,打碎了万埃星辰的绝世大妖,是在糊弄自己。
便愤愤不平瞪他一眼。
可后者却仿若不觉,咧嘴一笑,开口问道
“亲眼见过大圣修士的生死之战,感受如何?”
闻言之后,云泽一愣,旋即低下头去,沉默不言。
自从心口被那一道剑光贯穿之后,云泽就被这位绝世大妖带在了身旁,却也分明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亦或该说是真正的自己,就分明躺在那座古代妖城的废墟之中,更见到了顾绯衣与罗元明,不惜代价的将自己身上携带的保命之物全部用在了自己身上。
心口处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心脏破破烂烂像是被人剪出了无数缺口的麻袋。
而在那时,云泽就已经大致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
再之后,接连几道如同水泡破碎一般轻微的声音,在心头响起。
老家山上身为云府侍女的雪姬,身为云府管家的青槐,云老爷子,陶爷爷,以及席秋阳,老道人,乌瑶夫人统共七道神念,接连破碎。
尽管云泽并不知晓自己为何会如此清楚地知道,那些神念各自归属于谁,但想来也是与身旁这位绝世大妖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便未曾深究,只是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被迫随同这位绝世大妖,从古代妖城之中,来到了墓穴上方,再一路向东,席卷着浩浩荡荡无数剑气剑光,杀向火氏妖城。
为何要让自己亲眼去看大圣修士的生死之战?
为何要斩了那火氏妖城的圣人与麟子?
又为何定要前去那座距离南城之中几位大圣所在之处更远的火氏妖城?
太多太多的疑问,云泽已经问了无数遍,可这位绝世大妖却充耳不闻,只是一只带着他,从天下人间杀到天上星河,杀得百丈岁月长河水激烈翻腾,杀得人间四时混乱不休,更杀得万埃星辰都破碎寂灭。而在如今再抬头看去,那天穹之上分明可见的无尽星河之中,分明多出了一片清晰可见的黝黑空隙,扎根落在璀璨之间,不见分毫星辰彩光。
云泽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天外。
亲眼见过大圣修士的生死之战,感受如何?
云泽眉关轻蹙,缓缓摇头。
不知道应该怎样去说。
而那些能够想得到的词汇,则是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过分简单苍白,并不足以用来修饰其中哪怕只有分毫。
绝世大妖轻轻点头,并不意外。
“那就牢牢记好了,总有一天,你会用得上。”
言罢,呼啸声起落。
远在天外的一尺剑锋,终究还是挣脱了那位脸颊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紧紧抓住它的手掌,破开虚无之界,追寻它真正的主人而来,由自高处坠落,在这位绝世大妖面前的空地上稳稳落定,齐根而没。
绝世大妖展开手掌,让这只余一尺的剑锋,重新飘荡起来。
剑刃寒光胜雪,却有血色光华流溢,由自剑锋断裂之处出现,一路游弋于剑尖之上,略作停留,呈现出一点血色寒芒。尽管这在如今只余一尺的剑锋,并未显露任何峥嵘与杀性,却只依稀见到其上腥光流溢,就让云泽手脚冰冷,遍体生寒,忍不住瑟瑟发抖,挪着屁股坐得更远了一些。
只是一缕魂魄罢了,可云泽却也依然觉得口干舌燥。
绝世大妖面上笑意稍浓,心念一动,剑身上,先前只是依稀可见的腥光流溢,便更浓了几分。
略微展现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的剑刃杀性罢了,可云泽却当即脸色大变,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忽然传来犹如万千针扎一般的剧烈痛楚,乃甚于就连身躯都开始震颤起来,浮现出层层涟漪波纹,变得明暗不定,也似随时都有可能烟消云散一般。
绝世大妖点到为止,将剑刃杀性全部收敛,然后随手一抛,这只余一尺的剑锋,便落在了云泽面前。
要比先前时候,身躯更加虚幻透明的云泽,气喘声比起已经破破烂烂的风箱还要更加沉重,满身冷汗,见到那一尺剑锋被丢了过来,下意识大叫一声,转身就逃,却被一脸好笑模样的绝世大妖挥手镇在原地,动弹不得。
一尺剑锋,乖乖悬在云泽面前。
一身冷汗逐渐回到只是一缕魂魄的身躯之中,云泽行动恢复自由,小心翼翼瞥了眼那位一袭白衣胜雪的绝世大妖,然后小心翼翼伸手捧起那一尺银亮胜雪的剑锋。
绝世大妖一手揣怀,一手托腮。
“从现在开始,它是你的了。”
云泽一脸的匪夷所思。
可那位也似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绝世大妖,则是抬头望向很远的东方,望向哪怕身为妖族大圣,并且足够“绝世”的他,也不能在此间就能望见的地方,眼角眉梢都忽然带上了浓重的怀念与轻柔。
云泽忽然发现,这位绝世大妖的身躯,要比之前更加的虚幻透明。
一缕寒风吹过,绝世大妖的衣袂背后,忽然漂荡起点点星芒。
道不尽其中滋味的深深一叹。
绝世大妖回过神来,冲着云泽咧嘴笑道
“此剑名为雪光,是本座采自月映雪辉锻造而成,没断之前,乃是一件王道圣兵,并且有望成为真正的圣道帝器。只可惜,如今气机已断,哪怕重新修复,灵性也已经受损严重,彻底失去了成为圣道帝器的可能。但对你而言,至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很足够。只是在你如今的境界而言,要想驾驭这半件王道圣兵,还需要费些心力,甚至在最初使用的时候,会多多少少觉得剑身有些不受掌控,得将其存于气府之中,日日温养,直至剑身开始对你有所回应,便可轻松一些,但却依然需要格外注意。毕竟剑刃虽断,已经伤了灵性气机,却也是号称绝世的本座,曾在手中持有之物,其下亡魂更是数不胜数,就在灵性气机之外,又生出了格外浓重的杀性,如你这般的小家伙儿,稍有不慎,就会损伤自身,轻则神念受损,重则神魂破碎,须得在温养之时,以剑刃杀性砥砺自身心境才行。否则一旦心境不稳,遭受剑刃杀性反噬,可别怪本座不曾提醒过你。”
顿了顿,绝世大妖身躯更加虚幻,可其却仿若未觉,而是在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格外认真地继续说道
“至于你身上的另外一件王道圣兵,就是被你当作项链一般挂在脖颈上的那件佛器,虽然本座也看不出其来历,但却看得出,其中带有过分浓重的阴森鬼气与凶煞恶气。依本座之见,应当并非阳世人间之物,还是少用为妙。毕竟你是活人,而那件王道圣兵,则是死人手中持有的鬼物,一旦使用过多,就难免会被其中鬼气侵蚀体魄。至于后果如何,是会变成行尸走肉的活死人,还是变成一个寿元无多的短命鬼,亦或连同灵魄一同被鬼气侵蚀消失,就不太好说。但话虽如此,你也不必因此惧怕,只是随身携带也无妨,反而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震慑阴鬼邪祟,尤其能够吞噬人间天下的百般恶气,对于你日后行走古墓恶土,有着相当程度的帮助。”
“再者,此剑断裂之后,余下另外的一半,在本座当年身死之时,已经将其带入本座真正的墓穴之中。你若有心想要,可以在能够完全承受这半个剑刃所蕴含的杀性之后,去往青丘附近找寻。尽管如今已是十万年沧海桑田,但本座的墓穴所在,理应不会离开青丘太远,若是能够细心一些,就依然可以找到。”
绝世大妖说完之后,忽然起身来到云泽身前,然后微微俯身,将他那张格外邪俊的脸庞凑到要比他更矮一头的云泽面前,咧嘴而笑,眼睛都已经眯成了缝隙。
一只大手,忽然按在云泽脑袋上使劲揉了揉。
猝不及防之下,来不及躲闪也无法躲闪的云泽,只能强忍着那种古怪的感觉暗自忍受下来。
毕竟动弹不得。
绝世大妖将云泽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忽然大笑一声,直起身形之后,又使劲拍了拍云泽肩膀,砰砰作响,将云泽拍得身体震颤,浮现出清晰可见的涟漪波纹,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暗自愤恨,攒了一肚子骂人的话,却又偏偏骂不出来,格外的难受。
绝世大妖最后一下拍在云泽肩膀上之后,压力忽然一散。
而那只拍在云泽肩膀上的手掌,也最终化成了一片星芒。
随风而去。
只在风中留下一句让云泽更添了许多疑惑的话语
“好好待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