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朔山,云府。
云鸿仁从鬼门方向赶了回来,一路上横冲直撞,全然失了往日里的潇洒风范,乃甚于还在跨步迈过大门门槛的时候,一个没太留神就摔了一跤,因为跑得实在太快,便不免结结实实一个狗吃屎,模样狼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在一位云府仆人的面前停了下来。
仆人惊愕,伸手想要扶起自家这位仁哥儿,却不曾想还没碰到,这位火急火燎的仁哥儿,就已经不顾疼痛自己爬了起来,大跨步继续火急火燎地向着正堂冲去。
屋檐下,躺在一把老藤椅上前后摇晃的云老爷子,终于听见声响,略微睁开紧闭的双眼。
云鸿仁脚步匆匆停了下来,弯下腰来双手扶着膝盖气喘吁吁,并非体力不济,只是心中太过着急,甚至已经满头大汗,开口时也没有了往日里的敬重与畏惧,直接说道
“我要下山!”
云老爷子重新闭上双眼,摇晃藤椅。
已经十分古旧的老藤椅,吱呀吱呀轻轻作响,声音响在云鸿仁心头,哪怕有意封闭五感之一的听觉,也依然能够清晰察觉到那吱呀吱呀不紧不慢的声响,在心头与脑海轻轻回荡,将他心湖之中激烈翻腾的大浪都给压了下去。也便只过了不到片刻时间,原本还急匆匆气喘如牛的云鸿仁,就忽然平静下来,像是在心里忽然觉得自己那位命途多舛的小堂弟,是生是死似乎也没有非常重要。
念头甫一升起,云鸿仁当即一愣,旋即猛地晃了晃脑袋,原本已经平静下去的心湖,也再一次翻起滔天大浪。
“我要下山!”
云鸿仁又说一遍,声音要比之前更大一些。
云老爷子依旧摇晃藤椅,不紧不慢,也不曾搭理。
眼见于此,云鸿仁神情立时变得难看起来。
对于身为云家家主的云老爷子,云鸿仁自然是有所敬畏,尤其是在当初擅自离开之后,又被青槐专程下山将他抓回时的路上,青槐曾破例与他说了一些本不该说的事,便如云府之中,众多仆人侍女的真实身份,与云老爷子身为云家家主,肩膀上需要为此担起的部分责任。当然,很多不该说的,青槐始终没有说过,便如这座山为何要叫度朔山,与山下所传的那座度朔山又有什么关联,鬼门背后的鬼狱,又是否便是真正的阴间。
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不可以说,已经在云府之中做事多年的青槐,心里很清楚。可即便如此,青槐这般做法也等同是在深渊边缘上走了一遭,险些就在回来之后,被云老爷子摘去了云府管家的大帽。
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也或应该说是鬼,数不胜数。
尤其那一副皮包骨头,身长体黑模样的山肖,巴不得青槐能够早日被云老爷子摘去云府管家的帽子,然后戴在他的脑袋上。
只可惜,事与愿违,青槐及时认错,就还是抱住了这顶大帽,依然可以凭借身份骑在他山肖的脖子顶上。
但也正是从那之中,终于对于真正的云府有所了解的云鸿仁,就对身为云家家主的云老爷子,产生了格外浓重的敬畏感,再也没有胆量能够擅自下山,只能拜托那位云府上下,在如今而言唯一一位能够随意上下山的小堂弟,帮忙带一些山上没有的稀罕货,尤其是小人儿打架图,最受云鸿仁的喜爱。
大抵是爱屋及乌,云泽本就因为乖巧听话,又愿意陪着一起玩玩闹闹,就备受云鸿仁喜欢,而在云泽接连几次带了小人儿打架图上山之后,云鸿仁对于云泽,也就变得更加喜欢。
哪怕云泽是在后来的时候,忽然又一天就变得不再只是乖巧听话,甚至还是唯唯诺诺,云鸿仁也依然是发自肺腑地喜欢那位小堂弟。
若非如此,亲身经历过鬼狱凶险与狰狞的云鸿仁,就断然不敢如此对云老爷子说话,更不敢对这位曾经将他罚去镇守鬼狱的云家家主,露出这般神情。
只是云老爷子始终充耳不闻。
云鸿仁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仅剩的一只左手用力捏拳,指节都已经开始发白。
直到忍无可忍,才终于大圣咆哮起来
“我要下山!”
“听到啦。”
云老爷子略微皱起眉头,眼也不睁,随口回应一声,依然不紧不慢前后摇晃着身下的躺椅,又补充一句道
“不行。”
“为什么不行?!凭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为什么,也没有凭什么。”
云老爷子略微抬起眼皮,瞥了一眼身旁的长孙,眼眸中的神光,带有些许寒意。
“回去练剑。”
云老爷子语气平淡,可声音方才入耳,云鸿仁就觉得仿佛是一阵炸雷轰然响彻心头,将他整座心湖中所有湖水都震得全部飞了起来,然后重重落下。直到终于惊醒时,云鸿仁才发觉自己已经两股战战,双腿瘫软坐在了地上,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冷汗已经浸透了全部衣衫。
一口唾沫艰难咽下,云鸿仁呼吸都带着颤音,又忽然想到自己前不久才在青槐那里得到的消息,就猛一咬牙,强撑着颤抖不止的双腿,重新站了起来,怒目瞪着不紧不慢摇晃藤椅的云老爷子。
“我要下山!”
有气无力。
前后摇晃的老藤椅,忽然一顿。
云老爷子再次瞥向自己这位胆大包天的长孙,眼神要比先前时候更加冷冽许多。
“你想再去鬼狱?”
“我要下山!”
云鸿仁鼓足心气,只是不断重复这句话。
旁侧还未离开的陶老爷子,望着这位云府仁哥儿,有些不忍,但更多的却是焦急。
对于云鸿仁,陶老爷子自然也是喜欢的,毕竟也是一位杰出后辈,至少在陶老爷子眼中看来,这整座山上,倘若是抛开有限的几人不谈,再只论天资,云泽当然会排在第一位,而在其之下,便就是眼前的云鸿仁,远比云老爷子膝下的另外几位孙子孙女儿强出不知多少,甚至还要包括不幸死在人皇强冲天关不成,反而导致整座人间都遭受牵连那日的其他几位。
可一旦冲撞了对于亲情格外淡薄的云老爷子,就谁都没办法从中斡旋,让云老爷子能够网开一面。
陶老爷子轻轻一叹,连连摇头。
可云鸿仁却依然不肯罢休。
“我要下山!”
第六次。
云老爷子仅有不多的耐心也被彻底耗光,当即冷哼一声,大袖一挥,神情急变的云鸿仁,身体就立刻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越过高大围墙,在遮天蔽日的桃树枝杈下方而过,远远砸向东北方向。
便连挣扎都不能的云鸿仁,被云老爷子直接丢进了鬼门。
以巨大桃木枝弯曲垂落在地面,扭曲而成的拱门上,斑驳痕迹在云鸿仁神情惊恐狰狞落入其中时,有难以察觉的晦暗光泽一闪而没。而直至云鸿仁没有丝毫停留地坠入其中之后,那身材高大的青槐,才终于从更高处一跃而下,重重落地,只是宽阔肩头上,却正托着神情淡漠的吕梦烟。
堂前屋檐下,早便知晓事实真相的陶老爷子,满心无奈。
而身为一家家主,哪怕知晓事实真相,也知青槐先前所言是故意激将云鸿仁的云老爷子,不仅顺从了那位在他而言,根本看不上眼的小孙女儿的意愿,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依然不紧不慢前后摇晃着老藤椅。
吱呀
吱呀
轻轻作响。
如此轻易就被人激得失了分寸,哪怕天赋再强,又能如何?
无奈于不能插手其中的陶老爷子,将目光望向站在远处院门背后,只露出半个身子的云温章,摇头苦笑。
而那位一身儒雅气的云府大少爷,也只是轻轻摇头,随后便就转身回去院子里,默不作声,独自一人沏了一壶味道苦涩的青茶,然后便不顾茶水滚烫,抿了一口留在舌尖许久之后,才终于缓缓吞下。
苦涩味道在口中久久不散。
未有回甘。
木河河底。
呜呜咽咽了许久的貌美妇人,终于抹干净了自己的眼泪,苦于不能再回老宅,便只能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顺流直下,想要前往小镇东边最为繁华的那条小巷,然后偷偷摸摸上岸,再偷偷摸摸进去一家已经见过很多次的食品铺子,去里面偷偷摸摸拿一些桃花糕出手。如果有机会的话,貌美妇人还想要再额外多拿一些其他不曾吃过的,尝一尝味道好坏。
就只是尝一尝罢了,毕竟哪怕味道再好,也好不过桃花糕。
貌美妇人一边想着,一边顺着河流游向下方,鸦青色三丈长发随同水流缓缓展开,灰白素衣紧贴着前凸后翘的诱人身段,宛若一尾游鱼一般,身旁有鱼虾做伴。
只是方才进入下游河段,貌美妇人就忽然停了下来,骇然失色。
河面上正站着一位脸色泛白,脸膛两侧生有火红鳞片的老妪,鹤发鸡皮模样,却在头顶上空汇聚着格外璀璨的活人气机,犹如一条横空而过的巨龙一般,但真正的形状,在貌美妇人眼中看来,更像一头轮廓模糊,身体巨大的蜥蜴。
老妪手中拄拐,忽然低头看来,一双眸光格外森然阴冷的眼睛,直勾勾的望着貌美妇人。
一介微不足道,甚至自认为卑贱到了泥土尘灰中的小小鬼祟,立刻被吓得尖叫起来。而那老妪则是闻声皱眉,不见有什么动作,貌美妇人便似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更在河道两侧众目睽睽之下,随着老妪的目光抬起,被生生从木河河水之中拎了出来。
一位不知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的老妪立于河面之上,本就已经引人侧目,如今又忽然见到一位脸色过分惨白的妇人忽然从水底出现,尤其一头鸦青色长发,哪怕妇人已经完全离开水面,也依然在水中呈现出随着涟漪波动的大片阴影,就立刻让这许多凡人都被吓破了胆。
更何况那长发妇人除却面色肤色过分惨白,与鸦青色头发过长之外,还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提出水面一般。
河道两侧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一片大乱。
但老妪却并不在意这些凡人如何,阴冷眼瞳注视着眼前这修为境界方才不过勉强跨入六品行列的小小河婆,忽然脸色一变,弯下腰去捂着嘴巴猛咳几声。
而当老妪终于平缓过来,拿开手掌时,眼尖的貌美妇人还清楚见到,老妪掌心之中带着些许血迹。
貌美妇人面如死灰。
一位比起往日里见过的任何一轮骄阳烈日都更加璀璨的老妪,尽管貌美妇人想不明白为何如此强大的修士也会受伤,但毫无疑问的是,眼前这位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老妪,绝对心情不好,毕竟才刚刚咳出了一口血迹,而自己却又偏偏顺着河流冲撞到了老妪眼前,根本就是等同于自己找死。
安安稳稳靠着大龙脉旁枝末节的小龙脉,修行百年,尚且比不了人家的一缕发丝。
貌美妇人甚至觉得,哪怕只是老妪一个眼神,都足够让自己彻底消散。
而在下一刻,貌美妇人就忽然察觉到一股格外磅礴炽热的神识,从那老妪的眼眸之中射出,跟着便就如此堂而皇之地探入自己脑海之中,将今日的所见所闻,无论大小,事无巨细地全部翻了出来,最终定格在自己先前躲在一片河畔树荫的底下,远远瞧见了山顶上一位邪俊男子,与一位俊俏年轻人的画面。
貌美妇人自己也清晰可见。
格外出乎意料的,这位一身阳刚血气气机如同一头巨大蜥蜴模样的老妪,在仔仔细细看过之后,忽然收回了那股让貌美妇人只觉得头胀欲裂的磅礴神识,然后轻轻点头,面上带笑。
“算是有功,留你一命。”
言罢,貌美妇人尚且没有回神,就被老妪重新丢回木河河水之中,可即便如此,貌美妇人身躯也已经隐现裂痕,更在裂痕之间,有着十分细微的阳气流火出现,让身为阴鬼邪祟的貌美妇人在回过神后,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嚎。
老妪面上带笑,眼神阴森。
直至片刻之后,已经眼瞳涣散,横陈在河底无力起身的貌美妇人,身上的裂痕与阳气流火才终于逐渐消散,从那烈火焚身一般的巨大痛苦之中解脱出来。
可即便如此,貌美妇人的百年修行,也已经功亏一篑。
重新回到了九品最底端。
再要重新修行回去,又得百年。
“有赏有罚。”
老妪沙哑的声音从河面上传来,让貌美妇人涣散的眼瞳,重新凝实了些许。
“区区鬼祟也敢冲撞老身,罚去你百年修为。”
声音落定,老妪便转向南方,只方才抬脚,就立刻凭空消失。
貌美妇人浑身一震,呜呜咽咽又一次哭了起来,这回是真的伤透了心,想着前不久还因祸得福,因为那莫名之间就忽然涌动起来的天地气机,让自己得到了更多地下龙脉蕴藏的龙气,修为猛然精进了足足一寸有余,却才没过多久,百年时光好不容易才终于积攒起来的修为,就忽然消散一空。
而在此前,还忽然发现自家的祖屋被人不告而用。
命途多舛!
实在是命途多舛!
貌美妇人哭了好一阵,终于恢复了一些气力,忽然见到河道两边已经聚集了许多活人,话音纷杂地说着河婆鬼怪什么的,而其中有些胆大的糙汉子,已经开始解衣,眉眼凶狠地嚷嚷着要下水查看一番,倘若真的死了,还要拜托邻居们帮忙照看家中老小。
闻言如此,貌美妇人脸色再变,不敢继续停留,生怕会被那些一身阳刚血气格外浓重的糙汉子下水发现,然后将她抓出去一顿毒打,就只能仗着先前终于恢复的一些气力,沿着河流逆流而上。所幸鬼祟河婆是靠水而生,无论顺流逆流,游动起来都丝毫不会浪费任何气力,若非如此,只怕根本游不远,就会被那些下水的糙汉子发现。
貌美妇人离开小镇最繁华的地段,又游过祖屋所在的陋巷,没有任何停留,继续向上。
直到出了小镇。
西边依然冰天雪地,寒冷气流顺流而下,已经过了拱桥,正向着小镇方向缓缓蔓延。
察觉到寒气森森,貌美妇人方才惊醒过来,终于记起自己是为何要离开更靠近那条潜藏在地下深处的龙脉,便立刻止住身形,迅速后退,直至那些寒气森森没有抵达的地方才终于停了下来。
身后是活人聚集的小镇,而身前则是足够冻死她这小小鬼祟的森寒。
貌美妇人脸色雪白,眼神惨淡。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毕竟阴鬼邪祟的存在本身,就是在忤逆阳世人间的大道,而那所谓福源与天道偏颇,自然就不可能享受到哪怕只有些许分毫。而貌美妇人既然身为河婆,哪怕无人告知,也在身死之后化身河婆时就能自然知晓,可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竟会到了这般地步。
貌美妇人彻底心灰意冷,前后看了看,最终还是决定回去祖屋附近,哪怕自己百年修行已经功亏一篑,方才终于在泥土尘埃中露出半个脑袋,就被人生生踩了回去,无法再真正靠近有着许多如同烈日骄阳一般的修士驻足其中的祖屋,也要在附近的河道里略作停留,只要能够远远望见祖屋所在,就已经心满意足。
再之后,就是安静等着西面足够冻死她这小小归宿的寒流,缓缓蔓延而来。
然后将她活活冻死,烟消云散。
总比被活人发现,抓出河水活活打死来得强。
。